一夜无话。
我在书房的软榻上和衣而眠,天将亮时,被窗外的几声鸟鸣吵醒。
顾安端着洗漱的热水进来,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
“少爷,夫人……她,她和卫将军在新房里睡了一夜,没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用热毛巾擦了把脸,水汽氤氲中,我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知道了。”
“那……早膳?”
顾安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备他们的。我稍后要去翰林院点卯,在路上随便吃点就行。”
“是。”
我换上监察御史的青色官服,头戴乌纱帽,腰束玉带,整个人显得愈发清冷挺拔。
临出门前,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顾安说:
“今天府里若有任何来自宫里或是大将军府的人,不必阻拦,直接带去见夫人。另外,多派几个人在府门口‘守着’,状元府新婚第二天,总得热闹些,让街坊四邻都看看。”
顾安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是要让苏晚晴当着全京城人的面,丢尽脸面!
他重重地点头:
“小的明白!”
我走出状元府的大门,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另一边,新房之内。
苏晚晴是***头晒醒的。
她宿醉未醒,头痛欲裂,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凤冠霞帔被胡乱地堆在床脚,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亵衣。
而她的身边,卫骁正四仰八叉地躺着,呼噜声震天响,嘴里还说着梦话。
“表妹……别跑……看我怎么……嘿嘿……”
苏晚晴嫌恶地皱了皱眉,一脚踹了过去。
“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
卫骁被踹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苏晚晴,立刻嬉皮笑脸地凑了上去。
“表妹,早啊。昨晚……哥哥我表现得如何?”
苏晚晴脸上闪过一丝红晕,但更多的是不耐烦。
“行了!赶紧穿上衣服滚蛋!要是让我爹知道你彻夜未归,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卫骁满不在乎地爬起来,一边套着衣服,一边说:
“怕什么?我昨晚是陪你,大将军还能怪我不成?倒是那个姓顾的软脚虾,昨晚气冲冲地跑了,也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哭了。”
提起我,苏晚晴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一个废物罢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居然敢给我甩脸色,还说什么恩断义绝?可笑!”
卫骁穿戴整齐,走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脸蛋:
“就是!表妹你放心,他要是敢对你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他!一个穷酸书生,我一只手就能捏死他!”
苏晚晴被他逗笑了,心中的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
在她看来,顾长渊不过是个有点才华的工具人,是她苏家为了博取“礼贤下士”美名,顺便笼络文官集团的一颗棋子。
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
惹主人不高兴了,最多就是被冷落几天,等他想通了,自然会摇着尾巴回来求饶。
“行了,别贫了,赶紧走!”
苏晚晴推了他一把,“我得叫丫鬟进来梳洗了。”
卫骁嘿嘿一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新房。
刚走到院子里,他就看到府里的管家正领着一队穿着甲胄的士兵,行色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一名宫里的太监,手持拂尘,面色严肃。
管家一看到卫骁,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跑了过来:
“卫将军!您可算出来了!宫里来人了,说是找您的!”
卫骁皱了皱眉,他认得那太监,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之一。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迎了上去,拱手道:
“李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那李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尖着嗓子说道:
“咱家可不是被风吹来的,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来请卫将军去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
卫骁愣住了,“去那里做什么?”
李公公冷笑一声:
“做什么?卫将军昨夜身为禁军当值中郎将,却擅离职守,彻夜不归,致使宫城防务空虚。监察御史顾长渊顾大人连夜上奏,弹劾将军玩忽职守!陛下龙颜大怒,特命咱家来‘请’将军去大理寺,好好问个明白!”
“什么?!”
卫骁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顾长渊?
他弹劾我?
就因为昨晚那点破事?
他怎么敢?!
“公公,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卫骁急了,下意识地想去拉李公公的袖子。
李公公厌恶地一甩拂尘,躲开了他的手。
“误会?顾大人的奏折是连夜通过‘东直门’递上去的,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陛下说了,国法军纪,不容儿戏!卫将军,请吧!”
他身后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卫骁的胳膊。
“不!你们不能抓我!我是大将军的外甥!我是被冤枉的!”
卫骁疯狂地挣扎起来。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刚刚梳洗完毕的苏晚晴。
她冲出房间,看到自己的表兄被抓,顿时柳眉倒竖。
“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他是谁吗就敢乱抓人!”
李公公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怜悯。
“原来是苏夫人。咱家劝您一句,这件事您还是别管了。卫将军犯的是国法,别说是您,就是镇远大将军亲自来了,也保不住他!”
说完,他不再理会,一挥手:“带走!”
士兵们拖着还在大喊大叫的卫骁,快步向府外走去。
状元府门口,早已被我派去的人“不经意”地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当他们看到禁军中郎将卫骁,那个平日里在京城横着走的将门子弟,像条死狗一样被人从新科状元府里拖出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议论声,指点声,嘲笑声,像潮水一样向苏晚晴涌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卫将军怎么在新房里?”
“天啊,状元爷大婚第二天,就把大舅子给抓了?”
“什么大舅子,那是表兄!你们没听说吗,这位苏小姐和她表兄的关系……啧啧……”
苏晚晴的脸,瞬间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指指点点?
“都给我闭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可她越是这样,周围的嘲笑声就越大。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事情,好像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顾长渊那个废物,他不是应该在角落里哭吗?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真的去告御状?!
她来不及多想,提着裙子就冲出了状元府,直奔大将军府而去。
她不相信,她爹,手握三十万大军的镇远大将军,会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
然而,她不知道,这,才只是个开始。
就在卫骁被押往大理寺的同时,另一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京城的各个军营里飞速传开。
——禁军中郎将卫骁,因贪墨军饷,已被监察御史顾长渊弹劾,证据确凿!
这个消息,比“擅离职守”要劲爆一百倍!
前者只是违纪,后者,却是足以抄家***的死罪!
一时间,整个京城军方都震动了。
那些平日里被卫骁欺压、被克扣军饷的官兵们,群情激奋。
而那些曾经和卫骁同流合污,一起分赃的将领们,则人人自危,如坐针毡!
他们都知道,卫骁这棵大树倒了,接下来,藤上的瓜,一个都跑不了!
风暴,已经成型。
而它的中心,正从卫骁这个小小的中郎将,慢慢地,转向他背后那座真正的靠山——镇远大将军府。
苏晚晴一路哭着跑回大将军府时,她的父亲苏威,正铁青着脸坐在大堂之上。
地上,跪着十几个前来求救的将领,都是平日里和卫骁走得近的。
“大将军!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卫将军被抓了!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他贪墨军饷,要被抄家了!”
“大将军,我们都是跟着您和卫将军的,他要是倒了,我们……我们也都完了啊!”
苏威一言不发,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他戎马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可这一次,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顾长渊…… 这个他原本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寒门书生,这个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女婿。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万钧,招招致命!
这根本不是什么因私废公的报复,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治攻击!
他苏威,才是顾长渊,以及他背后文官集团的真正目标!
“爹!”
就在这时,苏晚晴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爹!您快救救表哥!他被顾长渊那个混蛋害了!他被抓去大理寺了!”
苏威看着自己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儿,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还有脸回来!”
他指着苏晚晴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我早就告诉过你!让你跟卫骁那个混账东西保持距离!让你嫁给顾长渊之后,就安分守己,尽好一个妻子的本分!”
“你是怎么做的?啊?!”
“新婚之夜,你居然敢和别的男人厮混,还把人带到状元府的新房里!你把我的脸,把我们苏家的脸,都丢尽了!”
苏晚晴被骂懵了。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爹……我……我只是跟表哥喝了点酒……是顾长渊他小题大做,是他心胸狭窄!”
她还在狡辩。
“小题大做?”
苏威怒极反笑,“他现在是监察御史!他弹劾卫骁,用的是国法军纪!桩桩件件,都打在了我的命门上!你管这叫小题大做?!”
“你这个蠢货!你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你以为顾长渊的目标是卫骁吗?他的目标是我!是你爹我!是整个苏家!”
苏威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苏晚晴的身上。
她终于感到了害怕。
“那……那怎么办啊爹?您快想想办法啊!”
“办法?”
苏威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现在,只能去求他了。”
就在这时,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将……将军!姑爷……姑爷他来了!”
大堂内瞬间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门口。
我身穿青色官袍,缓步走了进来。
我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我没有看跪在地上的那些将领,也没有看哭得梨花带雨的苏晚晴。
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主座上的苏威身上。
“岳父大人,别来无恙。”
我淡淡地开口,拱了拱手,行的,是同僚之礼,而非子侄之礼。
我的话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镇远大将军府嘈杂的大堂里。
一瞬间,所有哭嚎求情的将领都安静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一个时辰前,我还是他们眼中那个可以随意拿捏、靠着苏家裙带关系才能上位的寒门女婿。
一个时辰后,我却成了主宰他们前途命运的监察御史。
苏威坐在主位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肌肉紧绷。
他盯着我,浑浊的眼球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愤怒,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同类盯上的忌惮。
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一只温顺的绵羊。
我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顾长渊!”
苏晚晴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尖叫:
“你还有脸来!你害了表哥还不够,还想来我们苏家耀武扬威吗?!”
我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给她。
“苏小姐,”我刻意加重了“小姐”二字,“我与岳父大人议事,有你插嘴的份吗?”
“你!”
苏晚晴气得浑身发抖。
“够了!”
苏威猛地一喝,声音如同炸雷。
他制止了女儿的撒泼,缓缓站起身,那常年征战沙场养成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向我压来。
寻常文官,恐怕在他面前连站都站不稳。
但我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形如竹,渊渟岳峙。
我的腰杆,比他想象的要硬得多。
“长渊,”苏威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换上了翁婿之间的称呼,“昨夜之事,是晚晴和卫骁不懂事,胡闹过了头。我已经狠狠训斥过她了。你看,卫骁那边……能不能高抬贵手?他毕竟是你表兄,我们总归是一家人。”
他开始打感情牌了。
可惜,我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
“一家人?”
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大将军说笑了。昨夜在新房,令爱与令外甥联手羞辱我时,可曾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我身为朝廷命官,新科状元,被他们视若猪狗,任意欺凌。他们可曾想过,打我的脸,就是打朝廷的脸,打陛下的脸?”
“卫骁身为禁军中郎将,新婚之夜,擅离职守,宿在我的婚床之上!这桩桩件件,传出去,皇家颜面何存?大将军,你觉得,这还是一家人胡闹的小事吗?”
我的话,字字诛心,句句都扣在“国法”和“皇权”之上。
苏威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知道,我把事情定性了。
这不是家事,是国事。
一旦牵扯到皇家的脸面,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跪在地上的那些将领们,一个个面如死灰。
他们终于明白,这次,大将军也保不住他们了。
苏晚晴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昨夜那场在她看来只是“刺激”和“玩笑”的胡闹,会被顾长渊上升到如此可怕的高度。
“顾长渊!你……你血口喷人!你这是公报私仇!”
她色厉内荏地喊道。
“是不是公报私仇,大理寺的卷宗会写得清清楚楚。”
我冷冷地回应,“卫骁玩忽职守是真,贪墨军饷是真,结党营私也是真。我身为监察御史,弹劾他,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向前一步,目光如刀,逼视着苏威。
“倒是大将军你,治家不严,治军亦如此。卫骁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你身为他的舅舅,兼主帅,难道就没有一点察觉吗?”
“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大将军你默许的?”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大堂炸响。
苏威浑身一震,如坠冰窟。
我这是在指控他有连带之罪,甚至……是主谋之罪!
他知道,我手里的刀,已经从卫骁的脖子,挪到了他苏威的脖子上了。
“你……你放肆!”
苏威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指着我,手指都在颤抖。
“我放肆?”
我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大将军,真正放肆的,是你们!你们手握兵权,便以为可以藐视国法,欺凌我辈文人。今日之事,就是给你们敲响的警钟!”
“我顾长渊,十年寒窗,凭的是自己的本事考中的状元,不是靠你苏家的施舍!我的官,是陛下给的,不是你大将军府赏的!”
“你们苏家的这门亲事,我顾长渊……高攀不起!”
我猛地一甩袖袍,转身便走。
“明日早朝,我会亲自上奏,请陛下允我……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