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逸柯的计划,尚未付诸行动,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赏花宴打断。
宴是继母柳氏操办的,美其名曰让病弱的颜汐散散心,沾沾人气,实则不过是贵妇人们炫耀子女、攀附权贵的常规戏码。
颜汐被盛装打扮,裹在层层叠叠的锦绣华服里,像一尊精致易碎的玉娃娃,被侍女搀扶着,安置在暖亭最避风的角落。
亭外名贵花卉争奇斗艳,亭内暗香浮动,言笑晏晏。柳氏周旋其间,应对得体,慈母姿态做得十足。义兄颜峥亦在一旁,风度翩翩,引得不少闺秀频送秋波。
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戏台。
颜汐捧着暖手炉,低垂着眼,看似弱不禁风,实则耳朵却没闲着,将周遭或真或假的寒暄、试探、机锋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话痨的本能让她在内心疯狂吐槽,面上却还得维持着气若游丝的虚弱。
“汐妹妹瞧着气色似好了些?”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是吏部侍郎家的女儿,素来与颜汐不太对付,“看来侯夫人请的太医果然医术高明,想必不久便能大安了吧?”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恶毒。谁不知颜汐是沉疴难起,说“大安”简直是讽刺。
颜汐抬起眼,还未开口,柳氏已抢先一步,拿着帕子轻轻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角泪花,叹道:“承蒙各位挂心,汐儿这身子……唉,只求菩萨保佑,能平平安安,我便心满意足了。”一句三叹,忧母情怀感人至深。
颜峥亦适时开口,声音温和:“母亲放心,儿子已托人再去寻访名医,必会治好妹妹。”
好一派母慈子孝,兄妹情深。
颜汐配合地咳了两声,细声细气地开口,话却密得很:“劳烦母亲和兄长费心了,其实我这身子自己知道,也就是看着吓人,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就是每日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苦得舌根都麻了,昨晚梦见的都是变成了一棵黄连,长在药罐子里……说起来,张姐姐今日这簪花真是别致,是霓裳阁的新品吗?我上回看画册好像见过类似的样子,但似乎花瓣没这般通透……”
她成功地把话题从自己的病情扯到了首饰、衣料、胭脂水粉,最后甚至延伸到了西市哪家点心铺子的桂花糕糖放得最适量。
众人:“……”这病秧子的话还挺密?而且这思维跳跃得让人跟不上!
柳氏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维持着笑容。
颜峥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很快又被担忧覆盖。
恰此时,亭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是几只色彩斑斓的珍稀凤蝶被花香引来,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引得几位小姐惊呼称赞。
“真是好兆头呢!”柳氏笑着对众人道,又转向颜汐,语气无比慈爱,“汐儿,你也去近处瞧瞧,沾沾喜气,说不定对这身子有益。”
不等颜汐回应,她便示意侍女搀起颜汐。
颜汐心中警铃微作。柳氏今日过分热情了。她依着侍女的力道,柔弱无力地起身,走向亭边。
那几只凤蝶舞得愈发绚丽,几乎要晃花人眼。
就在颜汐靠近的瞬间,异变陡生!
其中一只翼翅最大、色泽最艳丽的“凤蝶”猛地一个俯冲,竟直直朝颜汐的面门扑来!速度快得诡异!
与此同时,颜汐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惊呼一声,向前踉跄扑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侍女惊恐的尖叫,贵妇们的惊呼,似乎都被瞬间拉长、变调。
颜汐的心脏在那一刻骤停,随即是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席卷而来,痛得她几乎窒息。胸口的墨玉玉佩骤然发烫!
就在这混乱与剧痛的边缘,在那“凤蝶”尖锐口器即将触碰到她瞳孔的刹那——
“咚——咣!”
是逸柯的梆锣声!
并非到了打更时辰,这锣声响起得突兀至极!
奇异的震颤再次降临。
时间仿佛又一次被无形的力量撕开缝隙。
颜汐的视野变得极其缓慢、清晰。
她能看到那“凤蝶”口器上细微的、闪着寒光的倒刺,能看到自己摔倒时扬起的发丝在空中一根根飘散的轨迹,能看到身后柳氏脸上那来不及转换的、一丝得逞的冰冷,以及旁边颜峥眼中骤然闪过的、近乎狂热的期待。
更看到……
那“凤蝶”在锣声传来的瞬间,复眼中爆开的绝非昆虫该有的、极致的惊恐与痛苦,仿佛遇到了天敌克星!它的动作瞬间僵滞、迟缓,如同陷入了无形的泥沼。
而远处,月洞门的阴影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
逸柯。
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更夫号衣,手里提着灯笼和铜锣。他并未看向这边,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只是恰巧经过。
但他敲锣的手,还未完全放下。
“小姐!”侍女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扶住了几乎栽倒的颜汐。
那僵滞一瞬的“凤蝶”像是骤然摆脱了束缚,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的嘶鸣,猛地振翅高飞,慌不择路地撞入花丛深处,消失不见。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
暖亭内外乱成一团。
“哎呀!汐儿!怎如此不小心!可吓死母亲了!”柳氏第一时间扑上来,满脸后怕与心疼,紧紧抓住颜汐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快!快扶小姐回去歇着!请太医!”
颜峥也迅速围上来,语气焦急:“妹妹没事吧?定是身子太虚没站稳。”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凤蝶”消失的花丛,眼底深处有一丝惊疑不定。
颜汐借着力道,整个人软在侍女怀里,脸色白得透明,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的心跳有多剧烈。
不是因为惊吓。
是因为那锣声。
是因为逸柯。
是因为……在时间碎裂的那一隙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逸柯敲响锣槌的瞬间,他周身弥漫开的,绝非人类应有的气息——那是比深潭更幽邃,比寒夜更寂寥,仿佛亘古存在的……非人之威。
而他似乎,又一次“无意地”,救了她。
被匆忙送回闺阁,灌下一碗安神汤后,颜汐屏退了左右。
室内只剩她一人时,她猛地坐起,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
掌心躺着几片极其细微的、闪烁着诡异磷光的粉末。
是那只“凤蝶”扑向她时,翅膀上抖落下来的。在时间放缓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住了一些。
这不是普通的鳞粉。
指尖传来微弱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刺痛感,甚至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诅咒气息。
这不是意外。
是精心设计的谋杀。利用邪祟,伪装成意外。
她的好继母,好兄长,已经如此迫不及待了吗?
甚至不惜动用这种非常手段。
颜汐靠在床头,剧烈的心跳缓缓平复,一种冰冷的决心却在心底滋生。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夜渐深。
窗外再度传来打更声。
“咚——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是三更。
颜汐深吸一口气,掀开锦被,甚至顾不上披外衫,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出暖阁,避开巡夜的婆子,径直朝着侯府后角门的方向摸去。
她知道,逸柯打完三更鼓,通常会从那条僻静的巷子经过。
她要去见他。
必须去。
角门虚掩着。她轻轻拉开门栓,冰冷的石板路刺痛了她的脚心。
巷子深且暗,与侯府内的灯火通明仿佛两个世界。
远处,一点昏黄的灯笼光晕缓缓靠近,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
来了。
颜汐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
灯笼的光晕逐渐照亮来人的轮廓。高大的身影,旧却整洁的更夫服,腰间挂着梆子,手上提着铜锣。
走得近了,看清他的脸。肤色是常年夜行缺乏日照的冷白,鼻梁高挺,唇线薄而锋厉,一双眼睛……竟是罕见的深灰色,像蒙着终年不散的雾霭,没有任何情绪,冷得惊人。
果然如苏婉茹所说,好看得过分,也冷得冻人。
逸柯仿佛没有看到她这个突兀出现在深夜后巷、衣着单薄的侯府小姐,脚步未有丝毫停顿,目不斜视地就要从她身边走过。
“等等!”颜汐鼓起勇气,开口叫住他。因为紧张和寒冷,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却依旧坚持着说下去,“那个……逸、逸柯是吧?谢谢你……白天,还有之前……”
逸柯的脚步终于停下。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灰色的眸子落在她脸上。没有惊讶,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温度,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截枯木。
颜汐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但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有点收不住,尤其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我知道是你……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但那锣声,它……它好像不太一样?我就是想问问,你敲锣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比如时间好像慢了一下?或者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翅膀特别大的蝴蝶?或者蝙蝠?……”
她语无伦次,几乎是把心中的猜测和盘托出。
逸柯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颜汐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巷子里只剩下风声,以及她因为寒冷和虚弱而细微的牙齿打颤声。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和他的人一样冷:“小姐。”
颜汐立刻抬头,期待地看着他。
“夜寒露重,”他吐出四个字,目光扫过她赤着的、冻得发红的脚,“回去吧。”
说完,不再给她任何机会,转身,提着灯笼,敲了一下梆子。
“梆。”
声音沉闷,却奇异地驱散了周遭角落里一些蠢蠢欲动的、无形的窥伺感。
他迈步离开,身影很快融入黑暗,只剩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那句毫无温度的话飘散在冷风里:
“你的时间,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