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幼尊卑。你姐姐年长,恐怕,嫁过去的是她。”沈洲声音沙哑,随即又缓了缓,“为父知道这并非良配,但君命难违。何况,”他看向李氏,“锦儿性子静,或许……能安稳度日。”
李氏见不是沈舒蘅,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泪水滚落:“老爷!锦儿也是我瞧着长大的。那孩子,看着软和,骨子里却有主意,她若不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不愿。”沈洲硬起心肠,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庭院,“此事尚未定论,但你们需有准备。”
他说完,大步离开,留下满室压抑。
直到脚步声远去,李氏才瘫坐下来,掩面低泣。沈舒蘅怯怯挨过去:“娘,若是姐姐嫁了,那我……”
“你?”李氏抬起泪眼,看着女儿尚显稚嫩的脸庞,想到她腹中那不该存在的骨肉,一股绝望混着怒气涌上心头。可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一把搂住女儿,哽咽道:“你若争气些……何至于此!如今倒好,你姐姐若真入了那虎狼窝,你的事再漏出去,沈家的脸面、你父兄的前程……”
母女俩相拥而泣。
窗外暮色四合,雨仍在下。
***
同一场暮雨,落在城西“岚夕阁”的琉璃瓦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是一间临街的二层铺面,门脸不显阔气,却别致清雅。
檐下悬着一块紫檀木匾,上书“岚夕阁”三字,笔意秀润,据说是已故沈夫人亲题。此刻铺门半掩,里头飘出淡淡花香混着草叶清气。
“所以说,那赵家三郎当真牵了匹西域宝马,在崔家门外守了三天?”清脆的女声带着笑意从里间传来。
雕花隔扇后,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长案。案上整齐摆着数十个白瓷小钵,里头是各色研好的花粉、晾干的香草,还有几碟调好的胭脂膏子,颜色从海棠红到暮山紫,深深浅浅,煞是好看。
沈舒锦正俯身摆弄一盆新送来的栀子。
她穿着月白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水绿半臂,腰间束着豆青丝绦,通身上下无多余佩饰,只腕间戴着一只润泽的羊脂玉镯。乌发松松绾了个坠马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因低着头,露出后颈一截白皙肌肤,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听着对面好友林芷的话,她抬起头,眉眼弯弯:“然后呢?崔小姐可出来了?”
“出来是出来了,不过是让丫鬟泼了一盆洗花的水。”林芷摇着团扇,痴痴地笑,“可惜了那匹大宛良驹,鬃毛都打了绺。”
林芷是大理寺卿之女,与沈舒锦自***好,性子活泼爽利。
此刻她歪在窗下的藤椅里,拈着碟里的玫瑰糕,继续道:“要我说,赵三郎也是昏了头。崔姐姐那脾气,最厌这等招摇行事。”
沈舒锦含笑听着,手上动作不停。她将栀子花瓣仔细摘下,放入青玉臼中,再用白***轻轻研磨。动作不急不缓,自有一股安宁气度。
“你倒是沉得住气。”林芷凑近些,压低声音,“我可听说了,前几日宫里赏宴,皇后娘娘当众夸了你,圣上还问起沈家女儿年岁。如今京里可都在传,沈家怕是要出位王妃了。”
***微微一顿。沈舒锦垂眸,看着臼中渐渐成泥的洁白花瓣,声音依旧温软:“都是捕风捉影的话,做不得数。”
“若是真的呢?”林芷正色道,“我可听说,那位摄政王……”她打了个寒噤,“总之不是好相与的。你爹和你哥哥刚立了大功,圣上若真要恩赏联姻,首当其冲可不就是你?”
沈舒锦将花泥倒入细纱滤网,滤出汁液,才轻声道:“***雨露,莫非天恩。若真有旨意,还能抗旨不成?”
话虽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忧色。
林芷还要说什么,楼梯传来脚步声。
青黛引着一人上来,玄色劲装,腰佩长剑,正是沈逸卿。
“兄长?你怎么来了?”沈舒锦拘谨地起身,唇边漾开一抹浅笑。
沈逸卿细细打量着她,眼里的光不易察觉地暗了。
四年了。
妹妹与他生分了。
出征前,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扎着两个小髻,哭哭啼啼在城门口送行。
如今,身量高了不少,也长开了,眉眼舒展。
他心里感慨万千。但很快,便神色恢复如常,唇角轻勾:“还是叫我阿兄吧,和之前一样。”
“嗯。”沈舒锦轻轻应声,放松了许多。
沈逸卿目光又落在林芷身上,见她慌忙起身行礼,耳根微红,对林芷点头,“林姑娘也在。”
“沈、沈将军。”林芷垂眸,声音细若蚊呐。
沈舒锦将两人神色看在眼里,只作不觉。
沈逸卿的目光重新落到沈舒锦上:“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府用晚膳,说有要事相商。”
沈舒锦与林芷对视一眼。
岚夕阁虽是她的产业,但她平日并不常往,沈府也少有这样急着催她回去的时候。
她转身去收拾案上的胭脂器具:“阿兄稍等,我净个手。”
水盆里漾开浅浅的红色,她慢慢搓洗指尖,心思却飘远了。
摄政王裴砚……
她在去岁宫宴上见过一次,那人坐在光影交界处,侧脸清冷如霜,与满殿热闹格格不入。
若真嫁去那样的地方……
她轻轻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接过青黛递来的帕子。镜中映出她的面容,眉眼温婉,眸光却清澈沉静。
周嬷嬷从小教她藏锋守拙,在这偌大京城里,她如一枚不起眼的玉,敛尽光华,只求安稳度日。
可这世间事,往往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