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过后，靠山屯像是被彻底洗刷了一遍，土腥气混着青草香，湿漉漉地弥漫在空气里。天边挂起一道浅淡的彩虹，蝉鸣也歇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和偶尔几声犬吠。

苏念瑶坐在自家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积起的小水洼，水面倒映着洗过的蓝天和碎云。那日老榆树下，少年眼中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和砸在树干上那声闷响，时不时在她脑海里回放。

她知道自己是在玩火。招惹一个十六岁、情窦初开又血气方刚的少年，尤其还是村长的儿子，在这闭塞的屯子里，风险不言而喻。可她心底那片荒芜了太久的野地，被这点带着禁忌和危险的生机一燎，竟有些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寂寞是蚀骨的毒，而陆沉舟，像一剂药性猛烈、副作用未知的偏方。

接下来的几天，陆沉舟似乎刻意躲着她。苏念瑶去打猪草，再没“偶遇”过他。她也不急，照旧每日割草、挣工分，偶尔去姥姥家坐坐，听一耳朵屯子里的闲话，日子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这天下午，苏念瑶发现自家水缸快见了底。屯子里吃水要去村口那口老井挑。这对男人家不算什么，对她一个独居的女人，却是件费力的活儿。以前总有姥姥家的表哥或侄子隔三差五帮她挑满，这几日农忙，她也没好意思开口。

她拎着两只空木桶，走到井边。井台湿滑，辘轳沉重。她费力地摇动轱辘把，将系着绳子的木桶放下井去，听着井下传来“噗通”的入水声，再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上摇。水桶沉甸甸的，井绳勒得她手心发红。

刚把第一桶水提上来，搁在井沿上，喘了口气，准备提第二桶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劲瘦感的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她手中的井绳。

苏念瑶动作一顿，侧过头。

陆沉舟就站在她身侧，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刚干完农活留下的、混合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不算好闻，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他依旧不看她，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手臂用力，三两下就把第二桶水提了上来，动作干脆利落。

“谢谢。”苏念瑶开口，声音平静。

陆沉舟没应声，沉默地拎起两只装满水的木桶，转身就往她家的方向走。步子迈得又大又稳，桶里的水晃荡着，溅出些许水花。

苏念瑶看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只有扁担钩子摩擦木桶提梁的吱呀声，和他脚踩在湿泥地上的噗嗤声。

到了院门口，陆沉舟把水桶放下，转身就要走。

“等等。”苏念瑶叫住他。

他脚步顿住，背对着她，肩膀微微僵硬。

苏念瑶推开院门，自己先走进去，然后回头看他：“把水倒进缸里吧，我拎不动。”

陆沉舟沉默地拎起水桶，跟了进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她的院子。院子不大，收拾得却干净利落，墙角种着几簇常见的凤仙花，开得正艳，给这土坯小院添了几分鲜活气。

他走到屋檐下的水缸旁，将两桶水依次倒进去。清水哗啦注入空缸，发出悦耳的声响。

苏念瑶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倒水的动作，看着他后颈被汗水黏住的短发茬，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弓起的、线条流畅的背脊。

倒完水，陆沉舟放下水桶，依旧没回头，抬脚又要走。

“缸还没满呢。”苏念瑶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好人做到底，再帮我挑一担？”

陆沉舟猛地转过身，终于看向她。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里面情绪翻涌，有恼怒，有窘迫，还有一丝被看穿心思的狼狈。“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抓起地上的扁担和水桶，闷头又走出了院子。

苏念瑶看着他那副敢怒不敢言、又甘心被使唤的别扭样子，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

没多久，陆沉舟果然又挑着一担水回来了。这次他熟门熟路地把水倒进缸里，水缸终于满了大半。

他放下扁担和水桶，站在院子中央，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阳光透过雨后初晴的天空，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将他麦色的皮肤镀上一层浅金。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流过凸起的喉结，没入汗衫的领口。

苏念瑶走进屋里，片刻后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洗干净的、水灵灵的西红柿，红艳艳的，看着就喜人。这是姥姥家自留地里种的，给了她几个。

她走到他面前，把西红柿递过去：“喏，解解渴。”

陆沉舟看着递到眼前的西红柿，又看看她。她的手指捻着西红柿翠绿的蒂，衬得那指尖愈发白皙。他喉咙动了动，这次没有犹豫，伸手接了过来。

他大概是真渴了，也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驱使，接过西红柿，低头就狠狠咬了一大口。饱满的汁水瞬间迸溅出来，有些溅到了他的嘴角，还有些顺着他下巴的线条往下淌。

苏念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次的笑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明亮，像屋檐下断线的水珠，叮叮咚咚砸在青石板上。

陆沉舟抬起头，看到她笑得眉眼弯弯，那双总是带着倦意和冷意的桃花眼，此刻漾着真切的笑意，波光流转，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他看得呆了，忘了咀嚼，任由西红柿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弥漫。

“慢点吃，”苏念瑶止住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很自然地伸手，替他擦去嘴角和下巴上的汁水，“又没人跟你抢。”

她的动作很轻，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帕，擦过他的皮肤。那触感温热、柔软，带着一丝皂角的清香。

陆沉舟浑身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和他瞳孔里自己小小的倒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凤仙花叶的沙沙声。

苏念瑶擦完了，收回手，将手帕叠好，重新放回口袋。整个过程，她的表情都很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陆沉舟的心跳，却已经快得像是要炸开。刚才那短暂的接触，比之前所有无意的触碰加起来，都要命。她指尖的温度，似乎还烙印在他的皮肤上，带着一种销魂蚀骨的痒。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手里剩下的半个西红柿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回去吧。”苏念瑶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天不早了。”

陆沉舟如蒙大赦，又像是怅然若失，含糊地“嗯”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地上的扁担和水桶都忘了拿。

苏念瑶看着他那仓皇消失在院门口的年轻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自嘲的神情。

她转身看向那满缸的清水，水面晃动着，映出她艳丽却疏离的面容。

这火，算是彻底点着了。

而她，似乎也并不想把它扑灭。

只是不知道，最终被这火焰吞噬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