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河边那日后,陆沉舟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什么怪病。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满屯子疯跑,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或是跟着一帮半大小子聚在村口槐树下,对着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挤眉弄眼品头论足。他开始变得沉默,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往屯子东头瞟。
他开始“偶遇”苏念瑶。
有时是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假装扛着锄头从自家自留地回来,正好“碰见”背着竹筐出门打猪草的苏念瑶。她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脚步不停。他喉咙发紧,憋了半天,只闷出一句:“……早。”
有时是傍晚,夕阳给土坯房镀上一层金边,她端着个盆子出来倒水,他正好“路过”她家院门外。她穿着那件洗旧的蓝布衫子,腰身被夕阳勾勒得细细的,鬓边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他看得脚步都挪不动,直到她倒完水,转身进院,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在他眼前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他甚至摸清了苏念瑶每天大概什么时辰会去哪个方向打猪草。然后,他就会出现在那片区域的附近,割草,或者干脆就是无所事事地晃荡。他不敢靠得太近,总是隔着十几二十步的距离,像个影子,沉默地跟着,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那个身影。
苏念瑶岂会察觉不到?
那少年人的心思,直白得就像夏日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热辣辣,毫无遮掩。她起初只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烦。但日子久了,这屯子里单调重复的生活,像一盘忘了放盐的菜,寡淡得让人心头发慌。这少年执拗又笨拙的注视,倒成了这寡淡里唯一一点带着生涩辛辣的调味。
这天,苏念瑶在一片坡地上割猪草。日头渐渐毒了起来,她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弯腰久了,腰肢也有些发酸。她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汗,余光瞥见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在晃荡,手里拿着镰刀,对着地上的草一通乱划拉,心思显然不在草上。
她心念微动,放下镰刀,走到地头一棵老槐树下,席地坐下,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慢悠悠地喝水。
陆沉舟见她坐下,动作明显僵了一下,站在原地,进退两难。继续割草?显得太假。走过去?他不敢。
苏念瑶喝了几口水,盖上盖子,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正好捕捉到他偷瞄过来又慌忙移开的视线。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燥热的空气:“喂,那边那个。”
陆沉舟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她在叫他?
“对,就是你,”苏念瑶朝他勾了勾手指,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他无法抗拒的魔力,“过来。”
陆沉舟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距离她三步远站定,垂着头,不敢看她,手指紧紧攥着镰刀柄,指节泛白。
“会割猪草吗?”苏念瑶问。
陆沉舟猛点头。
“那帮我割点,”她指了指自己那个才装了半满的竹筐,“我这腰,有点酸了。”
少年像是接到了什么神圣的使命,二话不说,抡起镰刀就冲向了那片茂盛的草丛,唰唰唰地割起来,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股子要把所有力气都发泄出来的狠劲。
苏念瑶靠在树干上,眯着眼看他。少年人的背影劲瘦,动作间能看出肌肉的轮廓,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后背的汗衫,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微微凸起的肩胛骨。
还真是……精力旺盛。
没过多久,陆沉舟就把她那偌大的竹筐塞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几乎要溢出来。他拖着筐子走到树下,依旧是垂着头,把筐子往她身边一放,声音闷闷的:“好了。”
苏念瑶看了一眼那筐猪草,又抬眼看他。少年额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麦色的脸颊因为劳作和紧张泛着红晕,嘴唇紧抿着,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她没说话,从布包里又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两个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她拿起一个,递过去:“喏,给你的。”
陆沉舟愣住了,看着递到眼前的饼子,又抬头看看她。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拿着那粗糙的玉米饼子,竟有种奇异的美感。
“拿着啊,”苏念瑶晃了晃手,“算是谢你的。”
陆沉舟迟疑地伸出手,接过那个还带着点温热的饼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那一点细微的、冰凉的触感,却像火星溅到了油上,轰的一下在他身体里烧起来。他猛地缩回手,饼子差点掉地上。
苏念瑶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不高,带着点气音,钻进陆沉舟的耳朵里,痒痒的,麻麻的。
“怕我?”她歪着头问,眼角微微上挑,那点天然的***态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陆沉舟脸更红了,梗着脖子反驳:“谁、谁怕了!”他像是为了证明,狠狠咬了一大口饼子,囫囵咽下去,噎得直瞪眼。
苏念瑶把水壶递给他:“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陆沉舟看着她递过来的水壶,军绿色的壶身,被她用手握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几大口。清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一点,划过滚动的喉结。
他喝水的样子,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不加掩饰的粗野和生机。
苏念瑶静静地看着,心里那点空虚和寂寞,似乎被这鲜活的气息冲淡了些许。
从那以后,这种“帮忙”与“酬谢”的模式,就固定了下来。
陆沉舟总会“恰好”出现在苏念瑶打猪草的地方,默不作声地帮她割满一大筐。而苏念瑶,有时会给他一个饼子,有时是几块自家腌的咸菜,有时甚至是一小把炒熟的南瓜子。
他们很少说话。通常是一个埋头干活,一个静静看着。偶尔目光相接,陆沉舟会像被烫到一样飞快移开,耳根通红。苏念瑶则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模样。
但有些东西,在无声无息中发酵,变质。
陆沉舟不再仅仅满足于远远看着。他开始在帮她干活时,刻意地靠近。递镰刀时,手指“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背;搬动装满猪草的筐子时,手臂“无意间”蹭到她的衣袖。每一次细微的接触,都让他心跳失序,血液奔涌。
而苏念瑶,对此心知肚明。
她非但没有避开,有时甚至会在他靠近时,微微侧过身,给他留下更近的距离;或者在他递东西时,指尖稍稍停留那么一瞬。
像***一只小心翼翼靠近的、充满野性却又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小兽。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像是要下雨。苏念瑶打完猪草,背着沉重的筐子往回走。陆沉舟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走到她家院门外那棵老榆树下时,苏念瑶停下脚步,放下筐子,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她的蓝布衫子腋下和后心处,已经被汗水洇湿了深色的痕迹,紧紧贴在皮肤上。
陆沉舟站在她身后,看着那被汗水勾勒出的、纤细而柔韧的腰背曲线,呼吸不由得加重。
苏念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
四目相对。
少年的眼睛黑沉沉的,里面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滚烫的欲望和挣扎,像两簇幽暗的火苗。
苏念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移开目光,也没有露出嘲弄或冷淡的表情。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很深,像一口望不到底的潭水,带着一种无声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闷热而黏稠。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陆沉舟被她看得浑身僵硬,血液却沸腾得厉害。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扑上去的冲动。
苏念瑶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攥得发白的拳头,忽然往前迈了一小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程度。
她抬起手,并没有碰他,只是用手指,极轻、极缓地,拂开了黏在自己颈侧的一根草屑。动作间,带着若有似无的、女人身体特有的温软气息,拂过陆沉舟的鼻尖。
陆沉舟猛地抽了一口气,瞳孔骤缩。
苏念瑶做完这个动作,便收回了手,转身推开院门,拖着猪草筐走了进去。
木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
陆沉舟还僵在原地,像一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刚才那瞬间靠近的温软气息,和她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老榆树粗糙的树干上,手背瞬间破了皮,渗出血丝。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身体里那股横冲直撞的火焰,却烧得更旺了。
他知道,他彻底陷进去了。
而门内的苏念瑶,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听着外面少年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那一声沉闷的击打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胸口之下,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似乎,也随着那擂鼓般的心跳声,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只是这鲜活里,带着一丝兵行险着的决绝,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危险的预感。
雨,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砸在土院里,溅起细小的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