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惊醒了。声音是从西厢房传来的。
是谢莹。
我披上那件带着怪味的棉袄,快步走过去。
推开门,谢明正抱着妹妹,急得满头大汗。谢莹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怀里,脸蛋烧得通红,眼睛紧闭着,小嘴微张,发出难受的呜咽。谢朗站在旁边,小手无措地抓着哥哥的衣角,吓得直掉眼泪。
“哥,莹莹烫…她会不会死?”谢朗带着哭腔问。
谢明咬着嘴唇,死死抱着妹妹,眼睛也红了,却强忍着没哭出来,只是倔强地瞪着走进来的我,那眼神里的恨意和绝望,像刀子一样。
“怎么回事?”我走过去,伸手想探探谢莹的额头。
“别碰她!”谢明猛地抱着妹妹往后缩,像护崽的母兽,“不用你假好心!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昨天不给吃的,莹莹饿得受不了,晚上偷偷去厨房喝凉水…”
他吼着,眼泪终于憋不住,大颗大颗砸下来,落在谢莹滚烫的小脸上。
凉水?这么冷的天?
我心头一沉。记忆碎片翻涌上来。原主确实经常罚他们不准吃饭,尤其谢莹,饿得最狠。孩子饿极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给我看看!”我语气加重,不容置疑地伸出手,强硬地覆上谢莹的额头。
滚烫!
烧得这么厉害!
“你滚开!”谢明想推开我的手。
“想让她死,你就继续抱着!”我吼了回去,声音比他更大,“烧成这样,再拖下去,脑子都能烧坏!你想看她变成傻子吗?”
谢明被我吼得愣住了,抱着妹妹的手松了些力道。
我一把将烧得迷迷糊糊的谢莹从他怀里夺过来。小丫头轻飘飘的,像片羽毛,浑身滚烫。
“谢朗,去叫张妈!让她去请大夫!快!”我朝吓傻了的谢朗喊道。
谢朗一个激灵,看看哥哥,又看看我怀里烧得难受的妹妹,哇地哭出声,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喊人了。
我抱着谢莹,用自己还算厚实的棉袄裹紧她,快步往我住的屋子走。那里好歹有床厚点的被子。谢明像丢了魂,呆呆地跟在我后面,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把谢莹放在我那张还算暖和的床上,用厚被子裹好。她烧得迷迷糊糊,小眉头痛苦地皱着,嘴里发出细弱的呻吟。
张妈被谢朗连拖带拽地拉来了,一脸茫然:“少…少奶奶?怎么了这是?”
“莹姐儿发高热了!快,去请仁济堂的刘大夫!要快!”我语速飞快地吩咐。
“啊?哦…哦!”张妈这才看清床上小脸通红的谢莹,也吓了一跳,“可…可这诊金…”
“钱我有!快去!”我从怀里掏出那荷包,倒出两块碎银子塞给她,“跑着去!别磨蹭!”
张妈捏着银子,看着床上烧得难受的孩子,又看看一脸急色的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没敢多问,应了一声,转身就小跑着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四个。谢明站在床边,死死盯着我,拳头攥得紧紧的。谢朗趴在床边,小声地抽泣,拉着妹妹滚烫的小手。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格外漫长。谢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小脸烧得像个红苹果。
我拧了冷水帕子,不断给她擦额头、脖子、手心脚心降温。动作算不上多温柔,甚至有些生硬。原主没干过伺候人的活,我这现代人的灵魂,照顾孩子也是头一遭。
谢明一直死死盯着我的动作,仿佛我一有异动,他就会扑上来。
终于,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张妈气喘吁吁地拉着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大夫进来了。
“刘大夫,快!孩子烧得厉害!”我赶紧让开位置。
刘大夫大约五十多岁,胡子花白,是附近有名的儿科大夫。他放下药箱,坐到床边,仔细给谢莹诊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看了看舌苔。
“寒气入体,外感高热,拖久了!”刘大夫眉头紧锁,语气不太好,“这孩子底子太虚,饿得狠了又灌凉水,这不是胡闹吗?”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箱拿出银针包,手法娴熟地给谢莹扎了几针。
几针下去,谢莹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点。
“去个人,按方子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快!”刘大夫刷刷写下方子递过来,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这退热丸,先用水化开一颗灌下去,稳住热势!”
我接过药丸和方子,毫不犹豫地把方子塞给张妈:“张妈,辛苦你再跑一趟药铺,抓药回来立刻煎!”
张妈接过方子,又匆匆跑了。
我倒了小半杯温水,费力地把一颗药丸化开,用小勺子舀了,凑到谢莹嘴边。她牙关紧闭,药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谢明,帮忙捏开她的嘴!”我头也不抬地吩咐。
谢明愣了一下,看着妹妹烧得通红痛苦的小脸,又看看我手里那黑乎乎的药水,一咬牙,上前小心翼翼地捏开了谢莹的下巴。
我趁机把药水一点点灌了进去。谢莹难受地挣扎了一下,还是咽下去大半。
做完这些,我才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
刘大夫收拾着针包,瞥了我一眼,语气带着点探究:“谢家娘子,这孩子…得好好养着。饿出来的病根最难除,再经不起折腾了。”
这话意有所指。看来原主虐待继子女的名声,连大夫都知道了。
我没辩解,只是点点头:“知道了,劳烦您。”
送走刘大夫,又给了诊金。我那点可怜的碎银子,瞬间少了一大半。
张妈抓药回来,立刻去厨房煎药。我守在床边,继续用冷帕子给谢莹降温。谢明和谢朗也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药煎好了,黑乎乎一碗,散发着浓重的苦味。
我端过来,试了试温度,用勺子搅了搅。谢明警惕地看着我手里的药碗。
“想喂就自己喂。”我把药碗往他面前一递。
谢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他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舀起一勺,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喂到谢莹嘴边。
“莹莹乖,喝药了,喝了就好了…”他小声哄着,声音带着哽咽。
谢莹大概是烧得没那么厉害了,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喝了一口,立刻被苦得皱起小脸,扭着头不肯再喝。
“喝下去,不然病好不了。”我在旁边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谢明瞪了我一眼,但还是继续耐心地哄着妹妹。谢朗也凑过去,小声说:“莹莹不怕苦,喝了药,二哥给你讲故事…”
在哥哥们的连哄带骗下,谢莹终于断断续续地把一碗苦药喝了下去。
药效上来,加上之前的退热针和药丸,谢莹的体温终于开始慢慢往下退,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明和谢朗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小小的脸上满是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谢朗熬不住,趴在床边睡着了。
谢明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低着头,看着熟睡的妹妹,沉默了很久。
屋子里只剩下药味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张妈总算机灵了一回,在我屋里生了个小炭盆)。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谢明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没有了之前的尖锐敌意,只剩下深深的困惑和不解。
我没看他,盯着炭盆里跳跃的火苗,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干涩:“不想死。”
他猛地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全是不解。
“你们爹回来,看到你们仨饿死病死一个,或者都病歪歪的,”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你觉得他会信我这个恶毒后娘的话吗?他只会把我送官,或者干脆打死我,给你们亲娘偿命。”
“所以你是怕爹打你?”谢明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嘲弄。
“对,怕。”我坦然承认,“怕死,人之常情。你们活着,我才有活路。就这么简单。”
谢明不说话了,只是用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沉沉地看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我没再解释。动机这东西,有时候说得太清反而显得假。怕死,这个理由足够真实,也足够让他们暂时放下一点戒心——至少比“我突然良心发现”可信得多。
谢莹的高热退了,但病去如抽丝,小丫头蔫蔫的,没什么精神,胃口也不好。刘大夫开的药还得继续吃。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那几两碎银子彻底见了底。张妈支支吾吾地告诉我,厨房的米缸最多再撑三天。还有之前遣散下人欠的工钱,虽然不多,但债主迟早会上门。
穷,是会饿死人的。
我翻箱倒柜,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原主那几件料子不错的衣裳上。原主爱打扮,这些衣裳虽然熏了劣质香粉,但料子本身是好的绸缎,洗洗应该还能卖点钱。
还有首饰匣子里那几支成色差的银簪子。
我挑出两件颜色最素、熏香没那么冲的衣裳,包好。又拿出那几支银簪子。
“张妈,看好家,看好孩子。”我嘱咐了一句。
“少奶奶,您这是…”张妈看着我手里的包袱。
“换钱,买米。”我说完,抱着包袱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