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小兽般呜咽的呼唤,如同游丝,毫无预兆地钻入了我的耳朵。
声音轻极了,几乎湮没在哗哗的雨声中。
但我的脚步,却像被钉住一般,骤然停了下来!
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夹克的领口里,那小小的脑袋不知何时又深深埋了回去,只露出一点湿透的黑发顶。但他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地绷着,反而微微地、极其微弱地向我怀里钻了钻,像是在寻找一个更暖和安全的位置。
小小的肩膀,几不可查地,轻轻***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破碎的、带着试探的“舅”。那是一个带着依赖雏形的、真正的——
爸。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砸在阳阳露出的那点发顶,迅速洇开。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堵在喉咙口,吞咽不下去。
眼眶猛地一阵酸胀。
我狠狠咬了下后槽牙,把那不合时宜的汹涌情绪死死压了下去!双臂更加用力地箍紧了怀里这个轻飘飘的、终于开始汲取一点点温暖的小东西。
“嗯。”一声沉闷的应答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雨水的湿气和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郑重。
再没有任何犹豫,我抱着他,大步冲出了这条充斥着腐朽气味和冰冷回忆的窄巷。路灯昏黄的光线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摇曳的光斑。脚步溅起冰冷的水花,每一步都沉重,却又异常踏实。
街角亮着惨白灯光的“仁济诊所”招牌,成了这片混沌雨夜中唯一的灯塔。
诊所简陋的玻璃门被我一肩膀撞开,带响一阵叮叮当当的风铃声。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混合着廉价驱虫剂的味道,呛得我鼻子发酸。
“大夫!大夫快看看孩子!”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盖过了风铃的余响。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瘦小老头从里间撩开布帘走出来,看到我怀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湿发的小人儿,还有我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咋弄的?”他语气不善,但动作却很快,示意我把孩子放到靠墙那张铺着白色塑料布的窄床上。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裹着阳阳的湿淋淋的夹克。当那布满伤痕的小小身体彻底暴露在诊所惨白的灯光下时,老大夫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作孽啊!”他声音都变了调,一把摘下老花镜,俯下身凑近了仔细查看,“这…这谁干的?!畜生不如的东西!”他指着阳阳后背、手臂上那些新旧交叠、触目惊心的淤青和伤痕,手指都在抖。
阳阳猛地蜷缩起来,像只受惊的刺猬,小脸煞白,惊恐地看着陌生的环境和这个严厉的老头。
“别怕,阳阳,”我立刻俯身,粗糙的大手轻轻盖住他冰凉的小手,“大夫是好人,给你看看伤,不疼。”我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笨拙的安抚意味,“看看就不疼了。”
小家伙黑葡萄似的眼睛惶惑地在我和大夫之间来回移动,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把自己更深地往我身边缩了缩,小小的脑袋几乎挨着我的胳膊。
老大夫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愤怒,有怜悯,有审视。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下来:“唉!造孽啊!来,小朋友,让爷爷看看……别怕,爷爷轻轻的……”
检查的过程很慢。老大夫动作尽可能放轻,但每一次触碰那些青紫肿胀的部位,阳阳小小的身体都会猛地紧绷一下,喉咙里溢出压抑的痛哼。我紧握着他的另一只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闷胀疼痛。
“皮外伤看着吓人,还好没伤到骨头。”老大夫直起身,脸色依旧难看,语气却松了些,“不过孩子体质太弱,受了惊吓,寒气侵体,这烧马上就得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写药方,“我先给他清理一下伤口,涂点药膏。挂瓶水吧,退烧消炎一起上,今晚必须得盯着点,别烧出毛病来。”
我忙不迭地点头,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瘪得可怜的旧钱包,几乎是抖着手把里面仅剩的几张皱巴巴的***全掏了出来,叠放在浸湿的塑料床头柜上。“大夫,您看…够不够?不够我…我明天…”
老大夫瞥了一眼那几张可怜的湿***,又抬眼看了看我湿透的头发和沾满泥浆的裤腿,摆了摆手:“先处理孩子吧。钱…再说。”
一股滚烫的羞耻猛地涌上脸颊,火烧火燎。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点了下头,把那几张湿透的***又往柜子里面推了推。
清理伤口上药时,阳阳疼得浑身都在哆嗦,小脸皱成一团,眼泪无声地簌簌往下掉,却死死咬着嘴唇,硬是一声没哭出来。那倔强又脆弱的样子,像把小锤子,一下下砸在我心上。
“疼就喊出来,阳阳,”我笨拙地擦掉他脸上的泪,声音哽得厉害,“喊出来就不那么疼了。”
他只是用力摇头,把脸更深地埋进我胳膊肘的衣服褶皱里。
冰冷的药水顺着细细的塑料管,一滴一滴流入阳阳的手背血管。他靠在诊所那张散发着消毒水和漂***混合气味的硬板床上,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盖着我那件勉强拧干了水、还散发着潮气的旧夹克。药效加上极度的疲惫和惊吓,他很快就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呼吸急促而灼热,小脸上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果然,烧起来了。
老大夫说得一点没错。
诊所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依旧哗哗的雨声和药液滴落的单调声响。惨白的灯光照着阳阳烧红的小脸,那一道凝结着血痂的嘴角伤痕,格外刺眼。
时间像是凝固的琥珀,沉重而缓慢。老大夫坐在角落的藤椅里,眯着眼打盹。我坐在床沿的矮凳上,弓着背,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输液管里那缓慢滴落的液体,还有阳阳潮红的小脸。
不敢睡。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脑子里却像是绷紧的弓弦。
需要身份证明。需要关系证明。需要钱。
杂乱的念头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在脑子里横冲直撞。
阳阳生父那边的亲戚?早死绝了,不然当初也不可能轮到他那个妈带着他。那个女人?那个畜生!想到那个女人狰狞的脸和挥舞的啤酒瓶,一股暴戾的邪火就直冲脑门,又被我死死压下去。
唯一的办法,似乎只剩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床头柜上那个硬皮纸的病历本上。封面印着褪色的红字——“仁济诊所”。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猛地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够到了那个冰冷的硬皮病历本。
翻开。
前面几页是潦草的字迹,陌生的名字。我翻到崭新的一页。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沉重。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砸在耳膜上。诊所惨白的光线落在空白的纸张上,刺得眼睛生疼。
亲属关系栏。
那一行短短的空白,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要把我吸进去。
指尖冰冷僵硬。
怀里的小家伙突然极其不安地动了一下。
“爸……”一声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呼唤,从他烧得干裂肿胀的唇瓣间溢出。那么轻,那么模糊,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梦呓般的痛苦。
但那一个字,却像一道灼热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我脑中所有的犹豫和混沌!
嗡——!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某种近乎悲壮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
我再无迟疑!一把抓过床头柜上那支秃头的圆珠笔,笔帽被指甲粗暴地抠开!
粗糙的手指死死攥住笔杆,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笔尖狠狠戳在空白的“亲属关系”栏!
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凶狠的决心!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两个力透纸背、带着沉甸甸千钧分量的字,被狠狠地、牢牢地刻在了那空白的方格里——
父子。
最后一笔落下,笔尖几乎戳破了纸背!
我盯着那两个带着蛮力的黑字,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鼻腔,呛得我眼眶发热。我猛地别开脸,看向床上的孩子。
阳阳依旧昏沉沉地睡着,眉头紧蹙,呼吸灼热,小小的身体因为高烧而不安地蜷缩着。他不知道,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的人生轨迹,被这张小小的纸片,被这两个粗暴写下的字,彻底地、永久地改变了。
诊所惨白的灯光下,老大夫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落在我刚刚狠狠写下的病历本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悠长的、饱含了太多东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