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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风,像刀子。

刮在脸上,生疼。

和江南那种黏糊糊、带着水汽的风完全不同。

这里的土是黄的。

天也是灰蒙蒙的。

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

我走了多久?

不记得了。

从秋天走到快入冬。

脚上的水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最后结成厚厚的茧。

像个真正的流民。

不,我就是流民。

一个心里揣着血海深仇的流民。

打听了很久。

关于“鬼将军”的传言,零零碎碎。

有人说他死了,死在乱军里,尸骨无存。

有人说他疯了,躲在哪个山沟里,见人就杀。

还有人说,他投了敌,带着异族的兵,迟早要杀回来。

越传越邪乎。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他和他那支全军覆没的“烬”字营,是朝廷的禁忌。

提不得。

线索指向一个地方。

叫“葬骨坡”。

据说,是当年那场仗打得最惨的地方。

也是裴烬最后出现的地方。

一座荒山。

乱坟堆一样。

没人愿意去。

说不吉利,晚上能听见鬼哭。

是冤死的兵在哭魂。

我去了。

这是我唯一的指望。

爬上山坡,已经是傍晚。

残阳如血。

把整片山坡都染红了。

风呜咽着吹过枯草,真像有人在哭。

地上还能看到零星散落的、锈蚀的箭镞,破碎的甲片。

甚至,白骨。

一脚踩下去,不知道会碰到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不是臭。

是荒凉和死亡沉淀下来的气息。

坡顶有座破败的土地庙。

墙塌了半边。

门板掉在地上,烂了。

像个张着嘴等死的怪物。

就是这里了。

传言里,裴烬偶尔会在这里出现。

我没直接进去,躲在远处一块大石头后面等着。

天一点点黑下来,刺骨的冷。

我裹紧身上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棉袄,还是忍不住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

月亮上来了。

惨白惨白的。

照得这片坟场一样的山坡,更加瘆人。

有动静。

不是风。

是脚步声。

很轻,但稳。

一个人影,从庙后的阴影里走出来。

很高,很瘦。

像一根绷紧的枪。

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旧军服,外面裹着破皮袄。

手里,提着一把刀。

刀身很长,有点弧度。

借着月光,我能看到刀口是残的,崩了几个口子。

像野兽的獠牙。

他走到庙前空地上,站定。

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月光照在他脸上。

我看清了。

很年轻的一张脸。

或者说,曾经年轻。

现在被风霜和什么东西硬生生刻出了棱角。

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

嘴唇抿成一条线,死死的。

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

黑得深不见底,没有一点光。

看久了,像要把人吸进去。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死气。

这就是裴烬。

那个曾经名动边关的玉面修罗。

现在,真的成了“鬼”。

他忽然抬起手,把那只残刀举到眼前。

用手指,慢慢拂过刀身,动作很轻。

像在抚摸情人的脸。

然后,他开始磨刀。

就着月光,在一块带来的磨刀石上,一下,一下。

“沙……沙……沙……”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屏住呼吸,心跳得像打鼓。

机会只有一次,我必须抓住。

我深吸一口气,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但他立刻察觉了。

磨刀声停了。

他抬头,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瞬间锁定了我。

没有任何预兆。

他动了!快得像鬼魅!

残破的刀锋带着一股冷风,直接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刺骨的冰凉!

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

“谁?”

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石头。

没有任何情绪。

刀锋压着我的皮肤,再进一分,就能割开喉咙。

我能闻到刀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铁锈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不能怕,现在不能怕。

我强迫自己站稳,抬起头,直视他那双可怕的眼睛。

“沈知微。”我报上名字。

他没反应,眼神都没动一下。

显然没听过。

我继续,声音尽量平稳,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江南沈万山,是我爹。”

他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

但稍纵即逝,还是冷。

“沈家没了。”我说,脖子上的刀锋让我说话有点困难,“三天前,满门抄斩。太子萧慎琰干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罪名,通敌叛国。”

听到“太子萧慎琰”几个字,我看到他握刀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骨节泛白。

“朝廷,赏了我一张海捕文书。”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我现在,是钦犯。和你一样。”

他还是不说话。

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我。

审视。

衡量。

像在看一件物品。

不能再等了。

我缓缓抬起手,动作很慢,免得他误会。

伸进怀里,掏出那枚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玄铁戒指。

解开,黑沉沉的戒指,在月光下没有一点反光,像吞噬一切的黑洞。

我把戒指托在掌心,递到他眼前。

“沈家百年积累,不止明面上的铺子。”

“这是钥匙。能打开沈家藏在暗处的库。”

“里面的金银,粮草,军械,足够装备一支精兵。”

我顿了顿,迎上他毫无波澜的目光。

“富可敌国,不是虚言。”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冰冷:“与我何干?”

“做个交易。”我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我出钱。你出人,出刀。”

我目光扫过他手里的残刀,又看回他的眼睛。

“你要报仇,为你的烬字营,为你那些冤死的兄弟。”

“我要报仇,为我的爹娘,为我沈家一百三十七口。”

“我们的仇人,都在那座金銮殿上。”

我深吸一口气,抛出最后的条件。

“帮我杀了萧慎琰,毁了太子的根基。库里的财富,一半归你。”

空气死寂。

只有风穿过破庙窟窿的呜咽声。

他看着我。

我看着还架在我脖子上的刀。

时间一点点过去。

我觉得血液都快被脖子上的刀锋冻僵了。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刀。

残破的刀锋离开皮肤,带起一阵冰冷的空气。

他没看那戒指,只是依旧看着我的眼睛。

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搅动。

不是光,是更深的恨意和……一丝认同?

“一半?”他重复,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极淡的、嘲讽的意味。

“我要太子的命。”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和所有参与者的血。”

我点头,毫不犹豫。

“可以。”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伸出了手。

不是去接戒指,而是摊开在我面前。

手掌很大,布满了厚茧和疤痕。

冰冷,但稳定。

我明白了。

把手放上去。

我的手很小,很凉,沾满了污垢。

他的手,有力,粗糙,像铁钳。

我们就在这荒山野岭,破庙之前,月光之下。

像两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达成了一个血腥的交易。

没有誓言。

没有契约。

只有冰冷的手,和共同的仇恨。

他的手握了一下。

很用力,然后松开。

“裴烬。”

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转身,提着那把残刀,走回了破庙的阴影里。

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不带一丝温度。

“明天天亮,出发。”

我站在原地。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脖子被刀锋压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但心里那团烧了三天三夜的火,好像找到了一块可以依附的寒冰。

从这一刻起。

我沈知微,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条复仇的路,前面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但我身边,多了一把刀。

一把来自地狱的,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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