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风裹着雪粒子,斜斜地打在陈家庄的青瓦上,噼啪声像谁撒了把碎盐。周桂枝蹲在灶膛前,火钳拨弄炭块的动作慢得像在数着什么,红光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游移,把皱纹里的灰都照得发亮。
供桌上的麦芽糖熬得正黏,她捏起一块往灶神像嘴上抹,指腹的老茧蹭过神像的胡须。"多说甜话,少说闲言。"她对着神像念叨,声音混着灶膛里的噼啪声,像从几十年前的老时光里钻出来的。这规矩她守了一辈子,从嫁进陈家那天起,婆婆就教她:灶王爷上天这趟,嘴甜才能保来年顺遂。
灶台上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刚和好的面团,是预备蒸灶王爷供品的。周桂枝揉面的力道很匀,掌心的温度透过面团传出来,把酵母慢慢唤醒。她总说,发面跟待人一样,得有耐心,急了就会发酸。
院外突然炸响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轮胎碾过结冰的粪堆,"吱呀"一声撕开了村里的宁静。周桂枝手里的面团"啪嗒"掉在瓷碗里,她直起身时,后腰的旧伤牵扯着疼——那是生建国时落下的。
黑色轿车溅起的泥浆像条黑蛇,"啪"地糊住了祠堂门前的石狮子眼睛。**裹着件貂皮大衣钻出来,领子竖得老高,把半张脸都埋在里面。意大利皮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在这满是泥土地的村里显得格外扎眼。
他径直往堂屋闯,貂皮大衣的下摆扫过门槛上的积雪,留下道深色的痕。"爹,咱家老屋得拆!"他把一卷规划图拍在八仙桌上,纸页散开时带起的风,吹得供桌上的烛火晃了晃。"民宿群就建在祠堂后坡,我看过了,游客站露台上能望见整片芦苇荡,开春一准火。"
陈守山正坐在太师椅上抽旱烟,烟杆顿在桌沿的力道重了些,烟锅里的火星子蹦出来,落在桌角那张"古村落保护协议"上,"滋啦"烫穿了"文物"两个字。他没看规划图,眼睛直勾勾盯着儿子腕上的金表,表盘上的指针转得比祠堂前的日晷还急,像在赶着投胎。
"祖宗牌位往哪搁?"他的声音里裹着烟油子的涩味,"***牌位,你太爷爷的牌位,都在祠堂里供着,拆了老屋,祠堂后坡动土,你让列祖列宗往哪去?"
**嗤笑一声,伸手解了貂皮大衣的扣子,露出里面的羊绒衫:"爹,都什么年代了?牌位能当饭吃?我这规划一落地,全村都能跟着挣钱,到时候盖个新祠堂,比老的阔气十倍。"
"阔气顶个屁用!"陈守山把烟杆往桌上一拍,铜烟锅磕出火星,"祠堂的楠木柱是你太爷爷那辈亲手栽的,柱底下埋着陈家的根,你动土就是刨根!"
两人正争着,周桂枝端着刚蒸好的灶糖走出来,托盘上的糖块泛着琥珀色的光。"先吃糖。"她把糖往**面前推了推,"灶王爷刚送走,说话别带火气。"
**没接,眼睛落在规划图上的民宿效果图上:"妈,你看这玻璃房,冬天能晒太阳,夏天能看星星,城里人为这都肯花钱。"
周桂枝的目光掠过图上的芦苇荡,那里藏着春桃娘种的几畦油菜,开春黄灿灿的一片。"春桃她家的地,也在规划里?"她问得轻,却让**的脸僵了下。
"占一点,我给她补偿。"他含糊着,从口袋里掏出盒中华烟,往陈守山面前递,"爹,抽这个。"
陈守山没接,从怀里摸出自己的旱烟袋,烟丝是去年的旱烟,闻着有股呛人的劲。"这烟够劲。"他往烟锅里塞着烟丝,"不像城里烟,淡得跟白开水似的。"
窗外传来扫帚刮石头的声音,周桂枝扒着窗缝看,刘老倔正疯了似的用扫帚刮石狮子眼睛上的泥。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后背佝偻着,扫帚扬起的雪沫子落了他一头,像瞬间白了发。他刮得那样狠,仿佛那不是泥,是粘在眼珠子上的翳障,不刮掉就要瞎了似的。
周桂枝转回灶房时,看见**正把规划图往陈守山怀里塞:"爹,你就信我这一回,等游客来了,春桃绣的那些玩意儿能卖上价,刘老倔守着的祠堂也能当景点,不比现在强?"
"春桃"两个字刚落地,院门外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周桂枝掀开门帘,看见春桃站在雪地里,蓝布棉袄的下摆沾着泥,手里攥着个布包。看见**,她的脸腾地红了,往后缩了缩脚,像是怕自己的布鞋弄脏了院里的青砖。
"桂枝婶,"她把布包往前递了递,"我娘让我给您送点新晒的笋干。"
周桂枝接过布包时,指尖碰着春桃的手,冰凉冰凉的。她往姑娘身后看,没见着别人,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这阵子村里都在传,春桃婆家嫌她迟迟没动静,已经托人来说,要不算了。
**这时走了出来,看见春桃,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春桃来了。"他的语气比刚才跟陈守山说话时缓和些,却还是带着股生分的客气。
春桃的头埋得更低了,辫梢的红头绳晃了晃:"建国哥回来了。"
周桂枝突然往灶房里喊:"守山,给建国拿双棉鞋来,穿那皮鞋不冻脚?"她故意把声音扬得老高,眼瞅着春桃的耳根红得要滴血。
陈守山没应声,倒是**摆了摆手:"不用,我待会儿就走。"他看了眼春桃,又转向周桂枝,"妈,规划图您劝劝我爹,我过两天再回来。"
轿车再次驶离时,周桂枝看见春桃站在祠堂的老槐树下,望着车影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攥着块没绣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下不去手。帕子上绣着半朵桃花,线用的是最艳的红,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雪越下越大,周桂枝回灶房续炭时,发现供桌上的麦芽糖不知何时化了,顺着灶神像的嘴角往下淌,在供桌上积成一小滩,亮晶晶的,像谁掉了滴眼泪。她拿起灶王爷像,用抹布擦着融化的糖,却发现神像背后刻着行小字:"民国二十三年,陈家屯周桂枝敬",是她刚嫁过来那年刻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