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头七那天,黄河边漂来具穿红嫁衣的女尸,
指甲缝里卡着半张黄符——那是我们陈家祖传的镇水符。“陈三,这活接不接?
”雇主是个瘸腿老头,草帽压得极低,指节处的老茧比我桡骨还硬。我盯着他脚边的牛皮袋,
隐约听见里面有铜钱滚动的声响。“陈家规矩,三不捞。”我摸出腰间的青铜罗盘,
指针疯转得像要崩碎,“穿红的、戴孝的、沉底超过七日的,你选了个最难缠的。
”老头突然笑了,露出两颗黑黄的牙:“可她沉了整整十三年,昨天自己漂上来的。
”罗盘“嗡”地贴在掌心发烫,我猛地抬头,看见黄河水正顺着他的裤脚往上爬,
却半点没打湿布料。第一章红妆我叫陈三,黄河畔最后一代捞尸人。
爷爷传下的规矩刻在祠堂梁柱上:“白日不捞夜尸,顺水不捞逆魂,活人不捞死愿。
”但今天这具不一样。女尸浮在回水湾中央,红嫁衣在浊浪里翻卷,像朵开在黄泉的花。
更邪门的是,她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只有胸口以上露在水面,乌黑的头发垂在水里,
随波逐流。“十三年前的新娘,嫁去对岸那天翻了船。”瘸腿老头往我手里塞了块玉佩,
触手冰凉,“她男人托我来的,说每晚都听见床头有滴水声。”玉佩上刻着鸳鸯,
翅膀处有道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过。我摸出三枚铜钱抛在甲板,清一色的背面。
“得用河灯引魂。”我解开船尾的麻绳,“你去买九十九盏白灯笼,午夜子时前必须回来。
”老头应声要走,我突然拽住他的胳膊。他的皮肤又冷又硬,皮下像是塞了团棉花。
“你裤脚的水,是去年的。”我盯着他脚踝处的水渍,那是只有沉过底的死人才有的痕迹,
“说吧,你是替谁来的?”老头的脸“唰”地掉在甲板上,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肉。
黄河水从他腔子里涌出来,带着浓重的鱼腥味。
“帮我……找她的鞋……”他的手化作水花溅在我脸上,牛皮袋摔开,
里面滚出九十九枚铜钱,每枚都穿了孔,用红线串成一串。罗盘指针突然指向女尸,
红嫁衣下的脚腕处,赫然缠着半截红线。第二章鬼鞋我爹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鬼天气。
黄河倒灌进码头,他抱着个溺水的孩子往岸上冲,浪头拍下来时,
我看见他腰间的镇水符碎成了齑粉。“别碰水里的东西。”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我正蹲在女尸面前,她的眼睛睁着,瞳孔里映着我的影子。红嫁衣的盘扣是银质的,
刻着“李”字,领口处沾着水草,还缠着半只绣鞋。是只左脚的鞋。
鞋底绣着“百年好合”,针脚细密,只是鞋尖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棉絮。
我用竹竿挑起鞋子,突然听见“咔嗒”一声轻响。船底传来抓挠声,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抠木板。“谁?”我抄起船桨砸下去,木板裂开道缝,
涌出的水里浮起无数细小的气泡。罗盘剧烈震动,指针在“凶”位来回打转。
子时的钟声从镇上传来,九十九盏河灯突然亮起,顺着水流漂向女尸。诡异的是,
所有河灯都在她面前停住,火苗齐齐偏向左侧。左边是芦苇荡。
我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黄河里的死鬼,找不见尸首的,都藏在芦苇根下。
”撑着竹筏钻进芦苇荡时,水面突然平静得像面镜子。月光照在水上,映出密密麻麻的脚印,
全是女人的绣花鞋印,却只有左脚。“找到你了。”芦苇深处躺着只右脚的绣鞋,
鞋跟上沾着新鲜的泥土,旁边埋着块木牌,写着“李翠娥之墓”。我刚要伸手,
木牌突然裂开,从里面爬出无数驱虫,顺着我的手腕往上爬。“拿开你的脏手!
”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看见红嫁衣挂在芦苇梢上,下面空荡荡的,
只有两只绣花鞋悬在空中,像有人正站在那里。驱虫突然集体坠落,水面泛起涟漪,
女尸的脸在水波里一闪而过,嘴角裂到耳根:“我的鞋,不是给你的。
”第三章双鞋桃木钉从袖管滑进掌心时,我才想起这是爹临终前塞给我的。“对付穿红的,
得用老桃木浸三年黄河水。”他当时咳着血,把钉尖磨得发亮,
“要是看见鞋成对……”后面的话被浪头吞了,
现在我终于知道——两只绣花鞋突然从空中坠下,在水面“啪”地合在一起,
鞋尖齐齐对着我,像是要把我拖进水里。“他在哪?”我盯着水波里的女尸倒影,
指甲掐进桃木钉的纹路里,“你找的不是我,是当年娶你的人。”倒影突然扭曲,
李翠娥的脸浮上来,红嫁衣上的银扣“叮叮”作响:“张瘸子说……陈家能通阴阳。
”张瘸子?就是那个化作水花的雇主。
我突然想起牛皮袋里的铜钱——每枚铜钱的孔里都缠着头发,是女人的长发。
“他早死了。”我把桃木钉往水里一插,水面“滋啦”冒起白烟,“去年汛期,
他为了捞你掉的玉佩,被漩涡卷走了。”这话刚出口,两只绣花鞋突然疯狂打转,
激起的水花里浮出半张黄符——和女尸指甲缝里的镇水符一模一样,
只是这张上面写着“张”字。罗盘“咔嚓”裂了道缝,指针指向芦苇荡深处,
那里突然传来木板断裂的声响。我撑着竹筏冲过去时,
心脏差点跳出来——水面上漂着半截船板,上面刻着“迎亲”二字,
船板下缠着根红绳,红绳末端拴着个银锁,锁上刻着“翠娥”。
这是十三年前翻掉的迎亲船!“救……救我……”银锁突然发烫,里面传出女人的哭声,
不是李翠娥的,是更稚嫩的声音。我刚要解开红绳,竹筏猛地一沉,
水下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冰凉的手指抠进我的皮肉。“别碰锁!
”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我摸向胸口——爹留的那半块护身符正在发烫,
上面的纹路亮起,在水面映出个巨大的影子。是个浑身是水的小孩,手里抱着块船板,
正是十三年前爹没救上来的那个溺水孩子。第四章水童“他不是水鬼。
”爷爷的声音从祠堂方向传来,我回头看见祠堂的灯笼亮着,
门匾上的“陈家捞尸”四个大字在月光下泛着青光。小孩的手还抓着我的脚踝,
他的皮肤像泡发的馒头,眼睛却很亮,直勾勾盯着我手里的银锁。“十三年前翻船那天,
他在迎亲船上偷糖吃。”爷爷拄着拐杖从阴影里走出来,拐杖头的铜铃“叮叮”响,
“船翻时,李翠娥把他护在怀里,自己被水怪拖走了。”水怪?
我突然想起爹碎掉的镇水符——符纸碎的时候,他喊的不是我的名字,是“河伯”。
“陈家守了黄河三百年,就是为了镇住河伯。”爷爷把拐杖往水里一戳,
水面浮出无数符纹,“每代传人都要带半张镇水符,两张合在一起,才能困住它。
”我摸出女尸指甲缝里的半张符,和张瘸子留下的符对在一起,符纸突然发光,
在水面映出个巨大的黑影——像条长着人脸的鱼,正从芦苇荡深处游来。
“它要的不是李翠娥,是双鞋里的魂。”爷爷的声音发颤,“红嫁衣配绣花鞋,
是给河伯的祭品,十三年前没成,现在要补。”小孩突然松开我的脚踝,
抱着银锁往黑影方向游,李翠娥的声音从水里传来:“别拦他!这是我欠他的!”我刚要追,
爹的护身符突然炸开,碎片落在水面,拼成句话:“船底有棺,棺里有母。”船底?
我趴在竹筏上往下看,迎亲船的残骸下面,隐约有口黑漆棺材,棺材缝里渗出红色的水,
像血一样。“那是李翠娥的娘。”爷爷咳着嗽,从怀里掏出个布包,
“当年她娘反对这门亲事,偷偷在迎亲船底藏了棺,想咒他们……结果把河伯引来了。
”布包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婚书,上面的“李翠娥”三个字被血染红,
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手印——是张瘸子的。水面突然掀起巨浪,河伯的脸浮出水面,
它的眼睛是两个黑洞,盯着我手里的婚书:“陈家……该还账了。”我的手腕突然被抓住,
是李翠娥的手,她的红嫁衣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像层血痂:“跟我来,只有你能救他们。
”她拉着我往棺材游去,水下的能见度越来越低,
我看见棺材上刻着行小字——“双魂祭河,母子同归”。
第五章棺母棺材盖“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我差点呛水——里面没有尸体,
只有堆白骨,白骨中间放着个绣花鞋,和李翠娥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只鞋上绣着“母”字。“我娘当年偷偷做了双鞋,想让我穿着逃婚。
”李翠娥的声音在水里发闷,她指着白骨的胸口,那里插着半张镇水符,“结果河伯来了,
她用自己的魂封了符,想护我逃走。”我伸手去拿符,白骨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指骨上的银镯子“叮叮”响——是当年张瘸子送给李翠娥的定情物。
“张瘸子知道她娘藏了棺。”爷爷的声音从水面传来,他扔下来个铜铃,
“当年他故意把玉佩掉进水里,就是想引河伯出来,替李翠娥报仇。”铜铃在水里响起来,
白骨突然松开手,镇水符飘到我面前,和我手里的两张符合在一起,发出金光。
河伯的惨叫声从远处传来,黑影在水面上翻滚,
激起的浪花里浮出无数铜钱——是张瘸子牛皮袋里的那些。
“铜钱是他攒了十三年的聘礼。”李翠娥的眼泪掉进水里,化作气泡,“他说等捞到我,
就用这些钱再办次婚礼。”小孩抱着银锁游过来,银锁突然打开,里面掉出颗糖,
是十三年前他在迎亲船上偷的那颗,还没化。“河伯怕的不是符,是人心。
”爷爷的拐杖戳在水面,符纹围成个圈,把河伯困在里面,“当年它吃的不是人,
是人的贪念——李翠娥娘的怨恨,张瘸子的执念,还有……陈家的逃避。
”我突然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他不是被浪头拍死的,是故意把镇水符碎了,引开河伯,
救那个孩子。“陈家每代人都要牺牲一个,才能镇住河伯。”爷爷的头发全白了,
他看着我手里的三张符,“现在该你选了——是把符给河伯,还是……”“我选第三个。
”我把符折成纸船,放进小孩手里,“李翠娥的娘用魂封符,张瘸子用命寻魂,
李翠娥用嫁衣引魂,他们要的不是祭河,是团圆。”纸船在水里漂向河伯,
符纸的金光越来越亮,河伯的黑影突然缩小,变成个穿粗布衫的男人,
手里拿着个玉佩——是张瘸子。“我找了你十三年。”张瘸子的声音很轻,
他走向李翠娥,把玉佩戴在她脖子上,“婚礼还没办完,不能算。
”李翠娥的娘从白骨里站起来,银镯子响着,她摸了摸李翠娥的头:“娘错了,不该拦着你。
”小孩把糖递给他们,笑着说:“我叫小石头,以后跟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水面突然平静下来,迎亲船的残骸拼成完整的船,上面挂着红灯笼,像当年没翻船时一样。
爷爷的拐杖落在竹筏上,他笑着说:“陈家的账,终于清了。”我摸向胸口,
爹的护身符碎片还在,只是现在它们拼成了个“安”字。黄河的水慢慢变清,
月光照在水面上,像撒了层银子。我知道,从今天起,陈家不再是捞尸人,
是守河人——守着这些没说完的故事,守着黄河里的每一个魂。
第六章新客三天后的清晨,我正在码头补渔网,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陈三!
有人找你捞尸!”我抬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盖着块红布,
她的鞋上沾着泥,像是从山里来的。“陈家现在不捞尸了。”我把渔网收起来,
却看见姑娘的竹篮里露出半截黄符——和陈家的镇水符很像,只是上面画着山纹。
“不是捞水里的。”姑娘掀开红布,里面是个陶碗,碗里装着土,土里埋着个小木偶,
“是捞山里的魂。”木偶的脸上画着个“山”字,身上缠着根红绳,
红绳末端拴着个银锁——和小石头的那个一模一样。我的罗盘突然从怀里滚出来,
指针疯狂打转,指向西边的mountains(山),那里飘着朵黑云,像要下雨。
“我叫林阿妹。”姑娘把陶碗递给我,碗底刻着行小字,“我哥在山里挖参,失踪三天了,
有人说……他被山神抓了。”碗底的字是:“山有灵,棺有魂,陈家符,镇山根。
”爷爷的拐杖突然在祠堂里响起来,我回头看见祠堂的门开着,里面的梁柱上,
除了“陈家捞尸”的规矩,还多了行新字——“黄河守魂,青山守灵”。
我摸了摸爹的护身符碎片,它们在掌心发烫,像是在催我出发。“什么时候走?
”我把陶碗放进竹篮,拿起桃木钉,“我得带点黄河水。”林阿妹的眼睛亮起来,
她指着西边的山:“现在就走,我哥说……日落前要是不回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黄河的水在脚边流着,我突然想起李翠娥他们,想起张瘸子的铜钱,想起小石头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