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关的风,是带着棱角的。它裹着漠北的沙砾,从雪山的缝隙里钻出来,狠狠砸在人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在皮肉里扎,连呼吸都带着沙粒的粗糙感。苏锦站在巍峨的城楼下,驼色布裙早已被风沙染得发灰,裙摆边角磨出了毛边,可背上那只半旧的樟木医药箱,却被她护得严严实实——箱身是父亲苏仲安当年亲手挑的老樟木,据说能防虫蛀,边角包着厚厚的铜皮,被年月磨出温润的光泽,箱锁上还刻着极小的“苏”字,是她十二岁那年,父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刻下的。
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触到箱角的铜锁,冰凉的触感让她眼眶微微发热。三个月前,京城的紫藤花还开得繁盛,父亲坐在医馆后院的藤架下,手里捏着晒干的七星草,指腹轻轻拂过叶片上的纹路,教她辨认:“锦儿你看,这七星草的叶纹像北斗,七片叶子凑成一圈,只长在背阴的石缝里,解蛇毒最是管用,就是采起来难,得小心别被石缝里的毒虫咬了……”
那声音还在耳边绕,可如今,父亲的坟头怕是已长了半尺青草。
她永远忘不了三月初十那天。原本该是她随父亲入宫给太后请脉的日子,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砸碎了清晨的宁静。十几个锦衣卫闯进来,亮着明晃晃的腰牌,声如惊雷:“苏仲安接旨!你误诊二皇子,致其暴毙,即刻押入天牢!”
父亲当时正坐在桌边整理医案,闻言只是愣了一瞬,随即平静地起身,将手里的笔轻轻放在砚台上,对她说:“锦儿,别怕,爹没做错事,会回来的。”可她追在后面喊,看着父亲被锦衣卫推搡着塞进囚车,他回头看她时,眼里没有惊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不甘,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被锦衣卫捂住了嘴,囚车轱辘滚滚,扬起的尘土迷了她的眼。
三日后,午门问斩。她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看着父亲跪在刑台上,曾经洁白的官服被血污染透,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刽子手的刀落下时,她听见父亲用尽最后力气喊的不是求饶,而是“锦儿,去镇北关……找王军医……”
那声音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夜夜在噩梦中惊醒。梦里总是父亲最后看她的眼神,不甘又带着嘱托,让她连喘口气都觉得疼。
后来她才知道,二皇子是得了急病,父亲前一日还去太医院看过,回来时说脉象平稳,只需用温和的方子调理几日便能痊愈,怎么会突然暴毙?她想去大理寺鸣冤,却被父亲的旧友——太医院的院丞张大人拦了下来。张大人趁着夜色偷偷来找她,塞给她一封密信,信里只有八个字:“李党构陷,速离京城”,还递给她一包银子,“你爹不肯同李嵩同流合污,去年揭发了他门生贪赃枉法的事,他们早想除掉你爹了。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党,就是当朝礼部尚书李嵩***,向来依附三皇子。他们害了父亲,怕是还不会放过她这个“罪臣之女”。苏锦没敢耽搁,连夜变卖了祖宅和医馆——那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可如今,只有活下去,才能为父亲翻案。她只带走了父亲的医药箱、几本珍贵的医书,还有父亲常穿的一件旧长衫,乔装成游医,跟着一队往北方去的商队,走了整整两个月,才终于到了这镇北关。
城楼下的士兵来来往往,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城墙上的玄色军旗猎猎作响,旗面上的“陆”字格外醒目。苏锦深吸一口气,刚要往城门走,就被一阵混乱的哭喊声拽住了脚步。
城门口的空地上,一群流民正被几个士兵用长枪驱赶着。流民大多是老弱妇孺,穿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有的怀里抱着破碗,有的背着半袋发霉的干粮,被士兵推搡着往城外的沙地里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推得踉跄了一下,怀里的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草药散了一地——是些常见的蒲公英、车前草,还有几株干枯的薄荷,想来是用来治风寒的。
“滚开!别挡着城门道!”一个高个子士兵不耐烦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小男孩,男孩不过五六岁,穿着一件露着胳膊的破棉袄,“哇”地一声哭了,他母亲赶紧把孩子护在怀里,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官爷行行好,我们就是想进城讨口饭吃,求您别赶我们走……我们家男人去当兵了,家里实在没活路了……”
“讨饭?”士兵冷笑一声,用枪杆挑开妇人的手,枪尖差点戳到孩子的脸,“镇北关哪有闲粮养你们这些吃白饭的?军饷都不够用,还得养你们?再不走,别怪老子不客气!”说着,他抬起脚,就要往老妇人掉在地上的草药踩去——那是老妇人走了几十里路采来的,想换两个铜板买个馒头。
“住手!”
苏锦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攥住了士兵的脚踝。她的手不大,却很有力,士兵没防备,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沙地里。
“***谁啊?敢管老子的事!”士兵站稳了,回头瞪着苏锦,见她是个单薄的女子,个子不高,脸色还有些苍白,眼里的凶光更盛,“赶紧滚,不然连你一起赶出去,让你跟这些流民一起喝西北风!”
“流民也是人,你凭什么对他们动手?”苏锦没松劲,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他们只是想找个地方避避风沙,讨口饭吃,碍着你什么了?你穿着这身铠甲,是为了守护百姓,不是为了欺负老弱!”
“哟,还来个多管闲事的!”士兵恼羞成怒,抬手就想推苏锦。苏锦早有防备,侧身躲开,另一只手飞快地从医药箱的侧袋里抽出一根银针——那是父亲给她特制的银针,比普通的针更细,却更坚韧,针尾还刻着小小的“安”字,是父亲的名字。平时用来针灸,危急时刻也能当防身的武器。
她手腕轻轻一抖,银针“咻”地一下飞出去,精准地钉在了士兵小臂的“曲池穴”上。这穴位是治手臂疼痛的,可若是用银针快速刺入,会让人整条胳膊瞬间麻软无力。
“啊!我的胳膊!”士兵惨叫一声,手里的长枪“哐当”掉在地上,整条胳膊垂在身侧,怎么抬都抬不起来,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你……你敢用暗器伤我!”
周围的流民见状,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控诉起来:“官爷,我们真的不是故意闹事,只是家里遭了灾,才来投奔亲戚的……”“昨天还有个老太太被他们推得撞在城墙上,现在还躺在城外的破庙里起不来呢……”“这姑娘说得对,我们也是人,凭什么这么对我们?”
吵吵嚷嚷的声音引来了守城的校尉。那校尉穿着青色的铠甲,腰间挂着一把长刀,刀柄上缠着深色的布条,一看就是常年征战的人。他皱着眉拨开人群走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长枪,还有那个捂着胳膊喊疼的士兵,以及士兵手腕上扎着的银针——那银针细得像头发丝,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的目光落在苏锦身上,又扫了一眼她肩上的医药箱,医药箱上的铜锁很显眼,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物件。他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滋事?”
苏锦松开攥着士兵脚踝的手,上前一步,对着校尉行了个礼——那是父亲教她的礼仪,虽穿着朴素,却举止端庄。她语气平静却坚定:“民女苏锦,是个游医。方才见这位官爷对老弱动手,一时心急,才失了分寸,用银针点了他的穴位,过半个时辰就会好,还望校尉大人恕罪。”
她顿了顿,指了指旁边的流民,目光里带着恳求:“这些乡亲们大多得了风寒,有的还受了伤,城外的沙地风大,若是再被赶过去,怕是撑不过今晚。民女略通医术,能治风寒痢疾,也能治刀箭创伤,若是校尉大人信得过,民女愿留在流民棚里行医,不仅不要官府的粮饷,还能帮着照看受伤的士兵,只求您能容他们暂避风沙,绝不添乱。”
校尉皱着眉,没立刻说话。他打量着苏锦,见她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却眼神清亮,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而且,最近军营里确实不太平——北狄上个月偷袭了一次边关,伤了不少士兵,加上天气转冷,不少人得了风寒,军医王鹤年带着两个徒弟,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有时候连士兵的伤口都来不及包扎,确实缺个懂医术的人帮忙。
他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那些流民——有个老太太正扶着墙咳嗽,咳得身子都在抖;还有个小姑娘,脚上裹着破布,血都渗出来了,看得人心里发紧。他终于松了口:“罢了。你带着他们去西城外的流民棚,那里有几间破屋,是以前士兵住过的,还能挡挡风沙。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三日之内,你若控制不住流民的病情,或者敢有半分异动,第一个拿你是问!”
“多谢校尉大人!”苏锦松了口气,对着校尉又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帮老妇人捡起地上的草药——蒲公英的叶子已经碎了,她小心地把还能用的部分包好,递还给老妇人,“老人家,我们走吧,先去流民棚安顿下来,我再给您看看咳嗽的毛病。”
老妇人接过草药,对着苏锦连连作揖,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姑娘真是好人,多谢你,多谢你啊……要是我家老头子还在,也会感激你的……”
苏锦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帮着搀扶起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又拉起那个脚上流血的小姑娘,跟着流民一起往西城走去。
流民棚在西城外的一片空地上,离城墙不远,有三间破屋,屋顶漏着洞,墙壁上的裂缝能塞进拳头,风一吹就“呼呼”响。苏锦先让老人和孩子进屋里,又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算是床。然后她打开医药箱,拿出里面的草药——有治风寒的紫苏叶,有止血的三七,还有些晒干的薄荷叶。她烧了一锅热水,给咳嗽的老人煮了紫苏水,又给那个小姑娘清洗了伤口,撒上止血的药粉,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擦黑了。夕阳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了暗红色,像极了父亲刑台上的血。苏锦坐在破屋门口的石头上,望着远处的城墙,心里想着父亲的嘱托——王军医,父亲说的应该就是军营里的军医王鹤年。她以前听父亲提起过,王军医是父亲的同门师兄,当年一起在太医院学医,后来因为看不惯官场的勾心斗角,才主动请辞来边关做了军医,两人这些年一直有书信往来。
她必须尽快见到王军医,问问他父亲的冤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能翻案的证据。
苏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医药箱背好,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军营在镇北关的东侧,离流民棚不算太远,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营门口的士兵拦住了她,手里的长枪横在她面前:“站住!军营重地,闲人免进!”
“我是游医苏锦,受校尉大人允许,来见王军医,想帮着照看受伤的士兵。”苏锦解释道。
士兵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王军医现在没空,正在中军帐里给将军治伤,你等会儿再来吧。”
“将军?”苏锦愣了一下,“是陆峥将军吗?”
“除了陆将军,还能有谁?”士兵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崇敬,“陆将军三天前带人去偷袭北狄的粮草营,回来的时候被北狄的毒箭伤了胳膊,到现在还没好呢,王军医已经去了好几次了,都没治好。”
苏锦心里一动——北狄的毒箭向来霸道,箭头上涂的是漠北特有的蛇毒,若是处理不好,毒会顺着血脉扩散,很容易危及性命。父亲以前教过她解北狄毒箭的方子,用七星草配解毒藤外敷,再用银针渡穴逼毒,效果最好。只是七星草稀有,只有京城附近的深山里才有,边关怕是很难找到。
她正想着,突然听见中军帐的方向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紧接着,一个冰冷的男声裹着怒火传了出来,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一股慑人的寒气,让周围的士兵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群废物!连个毒箭伤都治不好,留你们何用?”
苏锦循声望去,只见中军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身披玄色重甲的男人站在帐前。他个子很高,肩宽背厚,墨色的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一点眉眼。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左眉骨一直延伸到下颌,刀疤的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冷光,让他本就冷峻的五官更添了几分凶戾。
不用问,这一定就是镇北关的大将军,陆峥。
她以前在京城听说过陆峥的名声。据说他是将门之后,父亲是前镇北将军,在一次抗击北狄的战斗中牺牲了。陆峥十八岁就跟着父亲上了战场,二十五岁就成了镇北关的大将军,战功赫赫,却也性情冷傲,手段狠厉,军中的人都怕他,私下里叫他“冷面将军”。三年前,他带五千士兵去偷袭北狄的主营,却被自己人出卖,导致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个人带着伤逃了回来,从那以后,他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对谁都带着防备,连笑都很少笑了。
此刻,陆峥正站在帐前,脚边散落着几片碎瓷,地上还留着褐色的药汁,显然是刚把药碗摔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在地上,身穿军医的服饰,手里还拿着药杵,正是苏锦要找的王鹤年。王军医浑身发抖,头埋得很低,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敢说。
苏锦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知道王军医的医术,当年父亲都说他的医术不在自己之下,怎么会治不好一个毒箭伤?怕是那毒太霸道,又缺了七星草这味关键的药材吧。
她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手里的医药箱,快步走了过去,弯腰捡起一片碎瓷片,对着陆峥行了个礼:“将军息怒,民女苏锦,是个游医。方才听闻将军被毒箭所伤,民女斗胆,或许能治好将军的伤。”
陆峥猛地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一样扫过她。他的眼神很冷,带着审视和警惕,仿佛在看一个不怀好意的敌人——毕竟在这边关,敢主动上前说能治他伤的人,要么是真有本事,要么就是别有用心。他盯着苏锦看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是谁?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王军医都治不好的伤,你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游医,能治好?”
“民女苏锦,从京城而来,略通医术。”苏锦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胆怯,“将军的伤,是北狄的毒箭所致吧?那毒是漠北黑蛇的蛇毒,需用七星草配解毒藤外敷,再以银针渡穴逼毒,方能根治。王军医治不好,不是医术不精,而是缺了这两味药材。民女恰好带了七星草,愿为将军一试。”
陆峥的眉峰挑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她能说出解毒的方子——北狄毒箭的解药,军中只有几个将领知道,一个外来的游医,怎么会清楚?他沉默了片刻,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军医,王军医低着头,不敢看他。陆峥对着苏锦冷声道:“你说你能治?若治不好呢?”
“若治不好,民女愿以命相抵。”苏锦语气坚定,“但民女有三个条件:第一,治好将军后,许民女在军营行医,帮着照看受伤的士兵;第二,不得再驱赶城外的流民,他们只是想活下去;第三,容民女与王军医单独说话,民女有私事要问他。”
她知道这三个条件有些过分——尤其是在陆峥正怒火中烧的时候。可她没有别的办法:留在军营行医,是查清父亲冤案的唯一途径;流民是无辜的,她不能看着他们在风沙里冻死饿死;而见王军医,更是她跨越千里来镇北关的初心。
陆峥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苏锦的手心都沁出了汗,帐前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她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终于,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那笑意没到眼底,只让脸上的刀疤显得更冷:“好。我给你机会。若是治不好,你,还有你身后的老东西,一起去给我军中的弟兄陪葬。”
说完,他转身掀帘进了中军帐,丢下一句冷硬的话:“进来。”
苏锦松了口气,对着还跪在地上的王军医递了个安抚的眼神——她能看出老人眼里的慌乱,想来这些日子在陆峥手下受了不少委屈。她提着医药箱快步跟上,掀帘时,还能听见身后士兵们压低的议论声,大多是好奇她一个女子,怎么敢接下这“生死状”。
中军帐里比她想象的简陋。没有奢华的锦帐,没有名贵的摆件,只有一张宽大的梨花木书桌,桌上铺着泛黄的边关地图,地图边缘被反复折叠,磨出了毛边;桌角堆着几卷兵书,封皮上印着“孙子兵法”的字样,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草叶,像是随手从城外摘的。
书桌对面是一张硬板床,床上铺着粗布褥子,褥子边角有些磨损;帐子角落放着一个炭盆,里面的炭火只剩零星几点红,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味,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难闻,却透着一股军营特有的冷硬。
陆峥已经坐在了床边,正解着铠甲的系带。玄色的重甲分量不轻,他解系带时,胳膊微微用力,左肩上的伤口牵扯着,让他动作顿了一下——哪怕他掩饰得极好,苏锦还是注意到他指尖的轻微颤抖。
“愣着干什么?”他头也没抬,声音依旧冷,“要治就快点,本将军没那么多时间等你。”
苏锦收回目光,走到床边放下医药箱,打开箱盖时,铜锁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她从里面拿出银刀、银针、干净的布条,还有一个油纸包——里面就是她从京城带来的七星草和解毒藤,只剩小半包了,是她特意省下来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将军,得罪了。”她轻声说,伸手想去撩他左胳膊上的衬袍。
陆峥却突然抬眼,目光落在她手上,带着几分警惕:“你要干什么?”
“先看伤口。”苏锦解释,“毒箭伤需先清理伤口周围的腐肉,再敷药,不然药膏渗不进去,解不了毒。”
陆峥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放下了戒备,任由她撩起衬袍。白色的棉布下,是线条紧实的胳膊,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能看到清晰的肌肉线条,显然是常年习武练出来的。只是在左胳膊上臂的位置,一道两指宽的伤口赫然在目——伤口边缘已经发黑,像被墨汁染过,周围的皮肤肿得老高,轻轻一碰,就能看到黑色的毒血从伤口渗出来,顺着胳膊往下流,在衬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苏锦皱了皱眉:“毒已经渗进肌理了,再晚两天,怕是要伤着骨头。”她拿起银刀,走到炭盆边,将刀刃放在还没熄灭的炭火上烤——银刀遇热,很快泛出微红,炭火的热气让刀身的纹路更清晰,那是父亲当年给她打造的,刀背上刻着“济世”两个小字。
“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疼。”她把烤热的银刀递到陆峥面前,让他看清刀刃已经消毒,“我要先划开伤口边缘的腐肉,把毒血引出来。”
陆峥没说话,只是靠在床栏上,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冲淡了几分脸上的冷厉;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此刻在帐内微弱的光线下,颜色显得浅了些,倒不像刚才那么吓人了。
苏锦定了定神,握着银刀的手很稳——她从十二岁就跟着父亲学医,第一次给人处理刀伤是在十四岁,当时是个被劫匪砍伤的货郎,伤口比陆峥的还深,她都没慌过。可此刻面对陆峥,她心里却莫名有点紧张,或许是因为这人的气场太强,或许是因为这“治不好就陪葬”的约定。
银刀划过皮肤时,发出轻微的“嗤”声。陆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手指攥紧了床沿的褥子,指节泛白,可他硬是没哼一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毒血要挤干净。”苏锦一边说,一边用干净的布条蘸着温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她动作很轻,尽量避免碰到伤口,“将军,疼的话可以说出来,不用硬撑。”
陆峥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嘲讽:“本将军在战场上挨过的刀,比你见过的草药还多,这点疼算什么?”
苏锦没接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用指腹轻轻按压伤口周围,黑色的毒血顺着刚才划开的小口流出来,滴在地上,很快凝结成深色的小珠。等毒血流得差不多了,她打开油纸包,把七星草和解毒藤放在碗里,用捣药杵细细碾碎——她捣药的动作很轻,怕粉末溅出来,也怕动静太大打扰到陆峥。
草药碾碎后,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是七星草特有的苦味,混着解毒藤的微甜,一下子压过了帐内的药味和血腥味。苏锦往碗里加了一点温水,调成糊状,然后用干净的棉签蘸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
“这药膏能暂时压***性,明天我再用银针给你渡穴逼毒。”她一边说,一边拿过干净的布条,一圈圈缠在伤口上——布条缠得松紧适中,既不会勒得太紧影响血液循环,也不会太松让药膏掉下来。
就在她收拾碗和捣药杵时,陆峥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油纸包上,带着几分探究:“你这七星草,哪来的?”
苏锦的心“咯噔”一下——她怎么忘了,七星草是京城附近深山特有的草药,边关根本不长。陆峥常年守在这里,不可能不知道这点,若是她答得不好,很容易引起怀疑。
她定了定神,把油纸包放回医药箱,动作尽量自然:“我爹以前是太医院的医官,这七星草是他生前采的,晒干后收在药箱里。我从京城来的时候,想着或许能用得上,就带了过来,只剩这么多了。”
她没敢说太多,怕言多必失——尤其是“太医院医官”这个身份,现在对她来说是忌讳,若是被人查出她是“罪臣苏仲安的女儿”,别说查冤案,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陆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苏锦垂着眼,假装整理药箱,指尖却悄悄攥紧了——她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带着审视,像在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靠在床栏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王军医在西边的医帐,你去找他吧。记住你的话,明天要是治不好我的伤,后果你清楚。”
“民女明白。”苏锦松了口气,对着他行了个礼,提着医药箱快步走出中军帐——她怕再待下去,陆峥会问出更多让她不好回答的问题。
帐外的风比刚才大了些,吹得她布裙猎猎作响。王军医已经站在了帐外,手里还拿着刚才掉在地上的药杵,见她出来,赶紧迎上来,声音压得很低:“苏姑娘,你没事吧?陆将军他……没为难你吧?”
“没事。”苏锦摇摇头,拉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避开了帐前的士兵,“王叔叔,我爹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爹临终前让我来找你,说你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