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细得像针,一落地就悄无声息。
芷兰书院的白墙被雨丝刷得发亮,墙根下的青苔却愈发深绿,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墨色顺着石阶一路淌。
“先生——先生——”
脆生生的童音穿透雨幕,从后罩房一路追到讲堂。
沈青釉把最后一笔《劝学》收锋,搁笔时袖口一荡,墨香混着雨气,像凉夜里的一炉沉香。她没回头,只抬手朝门外晃了晃:“慢些跑,摔了今日便没有桂花糖。”
小团子急刹脚步,双手捧上一只湿淋淋的信筒:“门房说,京、京城加急!”
加急?
沈青釉指尖微顿。七年了,她躲在这雨巷尽头,连姓氏都沉入墨底,竟还有人把“加急”两个字递到她面前。
信筒封口处,一道暗红蜡印——蟠螭衔芝,摄政王府的徽记。
那纹样像一柄小锤,轻轻敲在她耳膜上:咚——
血瞬间逆流,指尖发冷。
“先生?”小团子歪头,“您脸色不好。”
沈青釉把信往袖里一藏,弯腰替他拭去额上雨珠:“今日早课多背一章《为政》,背完有糖。”
孩子欢呼着散了,她却站在原处,听雨。
雨声里恍惚掺进铁甲碰撞——七年前那场火,也是这样的雨。火舌舔上窗棂,血混着雨水,一路蜿蜒到脚边。她抱着书匣踩过那滩红,一抬头,看见少年“阿凛”提剑立在回廊尽头,眼底燃着比火更灼人的光。
下一瞬,他转身,背影被雨幕吞没。
再之后,沈氏满门抄斩的折子,递上了金銮殿。
……
“沈先生,摄政王的车马已进镇!”
老院监撑着油纸伞,一路踩着水花奔来,“指名要书院上下齐迎,您快些换袍!”
沈青釉垂眸,把信筒压进箱底最下层,那里还躺着一枚碎成三瓣的玉佩。她取过一旁青布长衫,指尖捻了捻领口补丁——补丁下绣着极细的“釉”字,是母亲最后一针。
“就来。”
……
书院外,乌甲列阵,雨丝打在玄铁上溅起细碎银光。
正中那人未披氅衣,只一袭玄青窄袖,马缰勒在掌心,指骨嶙峋。
雨顺着他侧脸滑下,像一道冷冽的刀光。
沈青釉随众揖礼,余光里,那人翻身下马,皂靴踏在水花上,一步、两步——停在她面前。
距离三尺,雨气蒸腾。
她看见他虎口那道旧疤,像一条细小的蜈蚣,也看见自己袖中手,正不受控地颤。
“哪位是沈砚?”
嗓音比记忆里低沉,混了沙,磨得耳膜发涩。
沈青釉抬袖,拱手:“学生沈砚,现任书院西席。”
谢凛没应声,目光从她修长的指骨滑到颈侧——那里有一颗极小的朱砂痣,被领口半掩,像雪里漏出的星火。
旁人只觉冷冽,沈青釉却读懂了那一瞬的波澜:
他认出来了。
雨忽然大了一拍,砸得伞面噼啪。
谢凛伸手,拂去她肩头水珠,动作慢得像在拆解一柄旧剑:“沈先生,借一步说话。”
……
讲堂后的小室,窗棂半阖,雨线斜织。
案上两盏冷茶,浮叶旋转。
“舞弊案牵出前朝遗墨,芷兰书院藏书楼首当其冲。”
谢凛指腹摩挲杯沿,低眸时睫毛投下一弯阴影,“本王奉旨搜检,一应卷册,皆需造册封存。”
沈青釉端坐,背脊笔直:“书院藏书三万六千卷,其中经史子集各归其类,若殿下要查,沈某自当陪同。”
“陪同?”谢凛轻笑,笑意却冷,“沈先生怕本王栽赃?”
“殿下言重。”她抬眼,眸色静得像深井,“只是书卷脆弱,经不得刀兵之手。”
四目相对,雨声忽远忽近。
谢凛指尖微动,似想探向她腕间,却在半空收拢成拳:“七年,沈先生倒比当年牙尖嘴利。”
沈青釉指尖一紧,袖口溅出半星墨点:“殿下认错人了。”
“认错?”
谢凛忽然俯身,隔着半尺,雨气与冷杉香一并压来,“那先生可曾见过——”
“啪”一声,他掌心落下那枚信筒,蟠螭蜡印已启,露出里面半截旧笺,笺上字迹娟秀,只八个字:
【锦书难托,归雁迟。】
沈青釉瞳孔骤缩。
那是她十五岁及笄,写与“阿凛”的及笄礼。
信未递出,沈家已血流成河。
“本王千里南下,”谢凛嗓音压得极低,“只为听先生一句真话。”
窗外雨声如鼓,心跳似锣。
沈青釉却忽然笑了,笑意苍白:“真话?殿下想要什么真话?是沈氏三百八十一口如何赴死,还是——”
她指尖轻点那旧笺,“还是问,当年背主求荣的护卫,如今怎配执天下之棋?”
“沈青釉!”
低喝出口,谢凛眼底寸寸裂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旧伤。
她却已起身,青衫掠过案角,带翻冷茶:“殿下要查案,请自便。若要索命——”
门被推开,一缕雨丝斜飞,落在她睫毛,像一滴泪:“沈某候着。”
……
雨幕里,沈青釉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碎一个旧梦。
直到转过回廊,她才扶住红柱,指节泛白。
袖中,那封被拆开的信笺背面,多了一行新墨,铁画银钩,像仓促写就——
【今夜子时,藏书楼,我等你。】
她阖眼,把笺纸揉成一团,又一点点展平。
纸皱了,字迹却愈发清晰,像刀刻。
“阿凛……”
低喃散在雨里,无人听见。
……
子时未至,藏书楼灯火已灭。
沈青釉提一盏琉璃小灯,沿木梯而上,灯焰在她掌心微微发抖。
最高层,窗棂半开,雨声淅沥。
有人背对而立,玄衣湿透,却像感觉不到冷,只低头摩挲掌中一物。
灯光靠近,他回头,掌心摊开——
是那枚碎成三瓣的玉佩,不知被谁用极细的金丝重新拼合,裂纹处像蜿蜒的星河。
“当年我赶回沈府,火已烧到天阶。”
谢凛嗓音嘶哑,“只找到这个。”
沈青釉没接,只把灯放在案上,火光跳动,映得两人影子忽长忽短。
“我查过卷宗。”
她听见自己声音,比雨还凉,“沈氏谋逆,证据是你画押的口供。”
谢凛指尖一颤,玉佩险些坠地:“我若不画,他们一样会找人画。至少……”
他抬眼,眸里血丝纵横,“至少我能活下来,把真相带回给你。”
沈青釉忽然笑了,笑得双肩发颤:“真相?真相就是,我亲眼看见你执剑站在御林军前,刀尖滴着我兄长的血!”
“那是做戏!”
谢凛一步逼近,雨气扑面,“我不杀他们,皇帝便亲自来杀!我——”
“你什么?”
沈青釉后退,背抵书架,一卷《春秋》砸在脚边,尘土飞扬,“你忍辱负重?你卧薪尝胆?可沈家还是死了!我爹被腰斩于市,我娘灌了铅!三百八十一口,一个都没留!”
她嗓音陡然拔高,灯焰被气息所激,倏地暗了一暗。
谢凛僵在原地,像被一箭穿心。
半晌,他抬手,把玉佩轻轻放在她掌心,指尖碰到她脉博,冰凉。
“我欠沈家的,这辈子还不清。”
他转身,背影像被雨压弯的竹,“但舞弊案背后,是皇帝借刀杀人,要再掀前朝旧案。芷兰书院只是开始。”
“所以呢?”
沈青釉攥紧玉佩,碎片硌进掌心,疼得清醒,“你要我与你联手,再演一场忠君戏?”
“不。”
谢凛回头,眼底血丝褪成一片漆黑,“我要你活着。”
窗外,一道闪电劈下,照得两人脸色惨白。
雷声滚滚,像千万铁骑踏夜而来。
沈青釉忽然伸手,抓住他袖口——
那布料湿透,却掩不住下面紧绷的肌肉。
“谢凛。”
她第一次唤他新名,声音轻得像叹息,“若我帮你,你能让皇帝血债血偿吗?”
谢凛垂眸,目光落在她攥袖的指节上,那里因用力而泛白,像雪里绽开的梅。
“能。”
他只答一字,却重若千钧。
雷声远去,雨声渐歇。
藏书楼内,灯焰“啪”地爆了个灯花,火光映在两人眼底,像燃起一簇极小的野火。
沈青釉松开手,退后半步,背脊挺直如剑:
“好。但我要你记住——”
她抬眼,眸色比夜还深,“这一次,若你再背叛,我亲手杀你。”
谢凛点头,忽然单膝落地,像七年前那个雨夜,他跪在沈太傅前接剑——
“以命为誓。”
窗外,最后一滴雨落在玉佩裂缝,顺着金丝滑落,像一滴泪,却终究未坠。
灯焰跳动,映出两人影子,第一次,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