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的秋,金陵城郊的风总裹着一股散不去的药味。
青瓦漏了半边的破屋里,糊窗的纸破了个碗大的洞,风钻进来时,卷着墙角的枯草打旋,落在苏晚卿的发间。她浑然不觉,只坐在矮凳上,面前的木案堆满了黄铜零件与泛黄的图纸,指尖沾着铜绿与干涸的血痂——昨夜拧最后一枚榫卯时太急,被零件边角划开的口子还没愈合,渗着淡红的血珠。
案上最显眼的,是一台半人高的黄铜器械。底座雕着墨家特有的云纹,中间嵌着块巴掌大的灵玉,莹绿的光从玉缝里透出来,绕着器械缠绕的银线轻轻颤动。那银线细如发丝,是苏晚卿用父亲留下的“魂丝”所制,摸上去凉得像冰,却能随着人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有生命一般。
“快成了……语然,再等等姐姐。”苏晚卿低声呢喃,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抬手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视线落在里屋的床榻上,那里躺着她唯一的牵挂——妹妹苏语然。
里屋的光线更暗,浅青色的被褥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苏语然蜷缩在床中央,怀里紧紧攥着个磨掉毛的兔子玩偶,那是十二年前父亲亲手用棉布缝的,耳朵上还留着她小时候用红绳系的结。她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睫纤长,却毫无生气地垂着,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苏晚卿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床沿,轻轻碰了碰妹妹的手背。语然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可那双曾经亮得像星星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雾,没有焦点,只是呆呆地望着帐顶,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失魂症”,从语然五岁那年就开始了。起初只是偶尔记不清事,后来越来越严重,三年前一场瘟疫过后,更是连人都认不清了。大夫说这病无药可治,可苏晚卿不信——父亲临终前,咳着血把她叫到跟前,攥着她的手说“墨家祠堂的暗格里,藏着魂丝机关的图纸……那东西能引魂归位,能治语然的病……”
只是父亲没来得及说完,就咽了气。他还留下了一句话,是墨家的祖训,反复叮嘱了三遍:“魂丝乃禁术,耗人精神力,万不可用在活人身上,否则必遭反噬。”
苏晚卿的指尖划过语然冰凉的脸颊,心里像被针扎着疼。这三年来,她把祠堂暗格里的图纸翻烂了,把父亲留下的墨家典籍背得滚瓜烂熟,白天去城里的铁匠铺帮工换钱买药,晚上就躲在破屋里琢磨器械。为了凑钱买灵玉,她甚至卖掉了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支银簪,那簪子她原本想留着,等语然病好了给她当及笄礼。
可药喝了无数副,语然的病却越来越重。上个月还能断断续续喊两声“姐姐”,这个月连她的手都抓不住了。
“祖训……祖训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啊。”苏晚卿低下头,额头抵着语然的手背,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她知道魂丝是禁术,图纸上“耗人精神”“必遭反噬”的字眼,被她的指甲掐得褪了色,可一看到语然这副模样,那些顾虑就像被风吹走的枯草,荡然无存。
她起身走回外屋,重新站在黄铜器械前。灵玉的光更亮了些,魂丝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摆动,像是在呼应她的心意。她深吸一口气,从木盒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银剪刀,对着自己的发梢剪了一截——墨家的魂丝机关,需要“引魂之物”,血亲的发丝是最好的媒介。
她将发丝缠在魂丝上,银线瞬间收紧,将发丝裹了进去,原本泛着银光的线,此刻多了一丝淡淡的金。苏晚卿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图纸上记载的“引魂成功”的迹象。她颤抖着伸出手,将魂丝的一端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另一端固定在器械侧面的铜环上。
“就试一下……只抽一点无关紧要的记忆。”她对自己说,按下了器械上的按钮。
按钮落下的瞬间,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根细针在往里扎。紧接着,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段画面——是十岁那年,她和语然在院子里摘桃花,语然踮着脚够不到枝头,她把妹妹抱起来,花瓣落在她们的发间,父亲站在廊下笑着喊“慢点儿,别摔着”。
那画面很清晰,带着桃花的香气和阳光的温度,可下一秒,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脑海里瞬间空了一块,连带着心里的暖意也消失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从太阳穴上挪开,魂丝上的金线淡了些,灵玉的光却更盛了,器械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在宣告成功。
“成了……真的成了!”苏晚卿捂住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快步走到铜镜前,镜子是破的,只能照出半张脸,可她能看到自己眼底的光——那是绝望里透出来的希望。
她走到里屋,小心翼翼地将语然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语然的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呼吸依旧微弱,却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些。苏晚卿拿起魂丝,想把它贴在语然的太阳穴上,可手指刚碰到妹妹的皮肤,就犹豫了。
刚才抽走自己一段记忆,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若是抽走语然的“失魂”相关的记忆,会不会对她有伤害?图纸上只说“引魂归位”,却没说具体会有什么后果。
就在她迟疑的瞬间,院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力道很重,不像平时隔壁王大娘来借米时那样轻手轻脚。苏晚卿的心猛地一紧,手不自觉地将魂丝藏到身后,抱着语然往门后挪了挪。
“谁啊?”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门外没有回答,敲门声却更急了,像是有人在催促,又像是在确认屋里有没有人。风从窗洞里钻进来,带着一阵熟悉的气息——是墨尘师兄身上常有的松烟墨味。
苏晚卿的眉头皱了起来。墨尘是墨家的旁支传人,也是父亲的弟子,三年前父亲去世后,他曾劝过她不要碰魂丝禁术,说那东西“沾了会惹祸”。后来她执意要研制器械,两人就吵了一架,墨尘再也没来过。
他现在来做什么?是来阻止她的吗?
苏晚卿抱着语然,站在门后,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灵玉的光从她身后的器械上透出来,映在地上,像一块跳动的绿斑。门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上,让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想起墨尘的劝阻,也想起语然苍白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了门闩。不管是谁来,不管会有什么后果,她都要试一试——为了语然,她没有退路了。
可就在她准备开门的瞬间,怀里的语然突然动了动,原本毫无焦点的眼睛,突然看向了门口的方向,嘴唇轻轻张开,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像是在喊一个名字。
苏晚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语然在看什么?她认出门外的人了吗?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墨尘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晚卿,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有要事跟你说,关于魂丝机关的……”
苏晚卿的手顿在门闩上,怀里的语然还在望着门口,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清明。她看着妹妹的眼睛,又看了看身后亮着光的忆魂机,突然不知道该开门,还是该把人拒之门外。
墨尘说的“要事”,会是什么?是发现了魂丝的秘密,还是……有别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