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手又开始疼了。
不是皮肉,是更深的地方,骨头缝里,筋脉深处。像有一根烧红的细针,藏在里头,时不时便恶狠狠地戳刺一下。尤其在朔风卷着残雪、送来远山烽火台那点子焦糊气的傍晚,这疼便格外清晰,提醒着我三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以及……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帐子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暖不透我总带着寒意的指尖。我蹲在地上,用左手不甚灵便地收拾着散落的药材——茜草、三七、白芨,都是止血生肌的好东西。可我的右手,这只曾经能在瞬息间操控七根金针,为伤者吊命续脉的“仙姝妙手”,如今连最轻的茜草也捻不起来。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使不上半分力气,徒留腕间一道扭曲狰狞的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条僵死的蜈蚣。
“沈医官,沈医官!” 一名刚入伍不久的小兵喘着粗气跑进来,脸上带着惊惶,“营外……营外来好多黑甲骑兵!是、是王爷的亲卫!”
镇北王,容珩。
这个名字如今在边关如同神魔。战功赫赫,杀伐决绝。他怎会来这偏僻的后营,我这早已废弃之人所在的方寸之地?
心口莫名一紧,那根藏在骨头缝里的针,仿佛瞬间灼热起来。我尚未理清思绪,一股强悍冷冽的气息已迫近帐门,带着塞外风雪的寒意,瞬间冲散了帐内那点可怜的暖意。
毡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战场痕迹的大手掀起,一道玄色身影弯腰走了进来。蟠龙纹的王服,墨玉冠,身量极高,几乎要触到帐顶。他 merely 站在那里,狭小的伤兵营帐便显得愈发逼仄,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他的目光,像鹰隼,又像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散落的药材,掠过我一直试图藏起的右手,最后,精准地钉在我苍白清瘦的脸上。
那眼神太过直接,太过具有侵略性,我下意识地垂下眼睫,避开他的审视。
“收拾一下,跟本王走。” 他开口,声线低沉,没有任何迂回,也不带半分商榷的余地。
我稳住微乱的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王爷,卑职还需照料伤兵,恐……”
一声低笑打断了我,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不容置喙的威压。“照料?” 他一步上前,阴影将我完全笼罩,“用你这只废了的右手?”
话音未落,他甚至没给我反应的时间,直接俯身,一手绕过我膝弯,将我整个人打横抱起!
“你!” 我惊喘一声,左手下意识地抵住他坚硬冰冷的胸甲。隔着层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仿佛能摧毁一切的力量。
“本王的耐心有限。” 他垂眸看我,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或者,你更想本王将你这伤兵营,连带着这些残兵,一并拆了?”
他抱着我,无视周围兵卒惊骇的目光,无视我的僵直与微弱的挣扎,大步走出营帐。帐外,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我被他牢牢圈在怀中,安置在那匹神骏异常的墨麒麟马背上,随即他翻身而上,坚实的臂膀将我困在方寸之间。
骏马扬蹄,驰出军营,奔向不远处的驻地行辕。风声在耳边呼啸,我僵直着背脊,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以及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混合着铁血与冷冽松香的气息。右手腕间的旧疤,隔着衣料,仿佛也被那体温烫得隐隐作痛。
行辕内温暖如春,上好的银炭驱散了所有寒意。他屏退左右,将我放在铺着完整***皮的软榻上。
他竟半跪下来,在我面前,视线与我齐平。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东西,沉静地落在我一直试图藏起的右手上。
“伸手。” 他再次命令,语气却奇异地缓和了些许。
我蜷缩着手指,不动,指甲几乎要掐进左手掌心。
他也不再废话,直接探手,精准地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指腹粗粝,带着常年握缰绳、持兵器留下的厚茧,摩挲着我腕间那道扭曲狰狞的疤痕。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用力。
肌肤相触的瞬间,我浑身猛地一颤,仿佛那早已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裂开来,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不堪的过往。我想挣脱,那桎梏却如铁钳,纹丝不动。
“三年前,” 他开口,声音低哑了几分,像被砂纸磨过,“赤焰谷,那场伏击……你是在那里受的伤?”
赤焰谷。
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行辕外的风声、炭火的噼啪声,全都潮水般褪去。我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破碎的画面——冲天的火光,扭曲焦黑的残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刺鼻的血腥与焦糊味,还有……漫无边际的、粘稠的、温热猩红的血,从指缝间不断淌落。
那个被她拼死从尸山血海里拖出来的人……浑身插满箭矢,鲜血浸透了玄甲,面目都被血污覆盖,看不清模样,只记得他身体的沉重,和自己右手掌心被流矢穿透时,那锥心刺骨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绝望的冰冷麻木……
我猛地闭上眼,脸色惨白如纸,被握住的手腕冰凉,细密的颤抖却无法抑制。
我的反应,已是答案。
容珩凝视着我骤然痛苦的神情,扣着我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地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他喉结滚动,眼底翻涌起剧烈的情感风暴,像是压抑了千年的火山,濒临爆发。
他猛地将我往怀里一带,另一只手抚上我后脑,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我将脸埋在他肩头。王服的织料微硬,带着他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浸入骨血的血腥与烽烟味。
他的气息灼热地喷薄在我耳畔,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一字一句,如同宣誓,砸在我的心上:
“知道本王为何寻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这一千多个日夜,本王无一刻忘怀。”
我怔住,忘了挣扎,大脑一片空白。
他……是谁?
容珩缓缓松开我一些,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样东西——半枚雕刻着古朴龙纹的羊脂残玉。那玉质温润,光华内敛,唯独断裂处参差不齐,显是曾被人用极大的力气生生掰开。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跳如擂鼓,我颤抖着伸出左手,从自己贴身的衣襟里,摸出一个用陈旧血帕小心翼翼包裹的东西。指尖不受控制地发颤,几乎解不开那系紧的结。
终于,血帕展开,里面赫然是另外半枚残玉。
容珩拿起我那半枚,与他手中的半枚缓缓合拢。
“咔。”
一声极轻微的声响,却如同惊雷贯耳。
严丝合缝。
一枚完整的龙纹玉佩,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掌心,唯有中间那道细密的接缝,诉说着曾经的断裂与分离。
刹那间,时空倒转。
赤焰谷的冲天火光中,爆炸声此起彼伏,流矢如雨。我拖着那个沉重的、几乎感觉不到生息的身体,在尸山血海里艰难爬行。右手掌心被一根突兀的流矢对穿,剧痛几乎让我晕厥,血如泉涌。意识模糊之际,我用尽最后力气,扯下颈间祖传的玉佩,猛地掰开,一半塞入那昏迷将领染血的手中,一半紧紧攥在自己完好的左手掌心……
那是绝望中留下的一点念想,一个或许永远无法被拼合的凭证。
原来,那个我拼死救下,又让我失去悬壶济世资格、夜夜被噩梦纠缠的人……
近在眼前。
是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狠戾嗜杀的镇北王,容珩。
他看着那合二为一的玉佩,再抬眼看我时,眸中猩红更甚,混杂着滔天的愧疚、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令人心惊的占有欲。
他再次握住我的右手,不再粗暴,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般的力道,包裹住我微颤的指尖,一同抚过那完整的玉佩,感受着玉质的温润与接缝的坎坷。最后,将我的手,紧紧包裹在他带着薄茧的、染过无数鲜血的、温热的大掌之中。
“沈芷宁,” 他唤我的名字,声音沉哑,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重量,“从今往后,你的债,本王替你讨。你的路,本王为你开。”
帐外风雪依旧,呜咽着拍打窗棂。
帐内,炭盆暖融,玉佩无声。
两颗在战争废墟与过往梦魇中漂泊已久的心,于破碎信物重新拼合的瞬间,找到了归处,却也陷入了更深的、未知的迷局。
我的右手,在他掌心,依旧残留着幻痛。
而前方的路,似乎比那赤焰谷的火海,更加吉凶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