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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夏末的雨,总是下得蛮横无理。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低矮的屋檐,雨水从瓦当的凹槽里溢出来,汇成浑浊的水线,没完没了地砸在巷子深处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空气又湿又沉,饱吸了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一口温热的、带着霉味的旧棉絮。巷子两侧的老墙被雨水浸透,深一块浅一块,**出底下更深的青黑色,像老人皮肤上顽固的老年斑。雨水沿着高高低低的墙檐流淌,在狭窄的巷弄里汇成浑浊的细流,裹挟着不知从何处冲刷来的枯叶和碎屑,打着旋儿,不情愿地钻进下水道铁栅的缝隙。
一把深蓝色的伞,就在这混沌的雨幕里,略显急促地移动着。
伞面被雨水敲打得噼啪作响,伞下的人身形挺拔,步履间带着一种被湿冷环境催逼出的利落。他叫赵艺。深色的夹克肩头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裤脚也被溅起的泥水染上了斑驳的痕迹。他微微蹙着眉,下颌线绷得有些紧,视线穿透密集的雨线,锐利地扫视着巷子两侧紧闭的门户和蒙尘的窗棂,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警惕什么。他左手插在夹克口袋里,指节在口袋布料下微微顶起一个轮廓,似乎紧握着什么东西。
一个模糊的地址,一个指向这条巷子的、关于一件特殊古物赝品来源的匿名线报。那东西据说带着点“邪门”,非金非玉,却总让接触过的人做些光怪陆离的噩梦。赵艺的任务,就是找到它背后的人。
雨势骤然加大,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力道重得像小石子。巷子前方一片迷蒙,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雨还是雨。赵艺猛地侧身,躲开一道从屋檐瓦缝间倾泻而下的水柱,鞋跟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目光一凝,停在了巷子中段。那里,一面褪色的布幌子,在风雨里勉强招展着,墨色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忘尘书店”。
门是开着的,两扇老旧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串黄铜风铃,在风雨里发出细碎、清脆又略显急促的叮当声,像某种急促的呼唤。门内透出暖黄的、不甚明亮的光晕,在这湿冷灰暗的雨巷里,如同一小块凝固的琥珀,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与世隔绝的温存。
赵艺没有丝毫犹豫。他快走几步,踏上两级湿漉漉的石阶,左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右手握着伞柄,用伞尖在门槛内侧的地面上轻轻一顿,磕掉伞面上过多的积水。细小的水珠飞溅开来。他这才利落地收拢伞骨,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干净利落。推开门时,门轴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呀——”,仿佛推开了一段尘封的旧时光。
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而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那是旧纸张在漫长岁月里发酵出的、混合着尘土和木质素的味道,是无数文字沉睡的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枯朽的微甜;其间又隐约缠绕着一缕冷冽的茶香,像是陈年普洱在紫砂壶里闷泡久了,逸散出的沉郁底蕴;最深处,却藏着一丝极清、极淡的幽冷气息,若有似无,如深谷寒潭边悄然绽放的兰草,沁人心脾又难以捕捉。这气息仿佛有生命般,在他踏入的瞬间,悄然拂过他的面颊,随即又隐没在满室的书墨陈香里。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湿冷暂时隔绝。风铃的余音在门框内细细回荡,渐渐平息。
书店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深一些。光线主要来自角落一盏落地老式台灯,灯罩是磨砂玻璃的,透出朦胧柔和的橘黄光晕,将灯下一方区域温柔地笼罩。其他地方则光线幽暗,高耸到天花板的深色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列列排开,直抵深处看不见的黑暗。书架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书脊颜色暗淡、厚薄不一的旧书,它们无声地矗立着,构成一片由文字堆砌而成的幽深密林。空气里飘浮着肉眼可见的微尘,在光线穿透的路径里,如同无数细小的精灵在无声地舞蹈。
店内安静极了。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被墙壁和满屋的书本过滤后,变成了一种遥远而低沉的背景音,如同大地深沉的叹息。赵艺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靠近门口处,一个穿着格子衬衫、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学生正缩在角落一把旧藤椅里,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厚的大布头,几乎要把他的脸埋进去。他对江屿的进来毫无反应,似乎已经完全沉入了另一个世界。更深处,一个穿着考究、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门口,正踮着脚尖,伸长了手臂,小心翼翼地试图从书架最高层取下一本书,动作缓慢而专注。
赵艺的目光最终被那盏台灯的光晕吸引了过去。
光晕的中心,是一张宽大的、木质温润、边缘被岁月摩挲得光滑油亮的书案。案上摊开着一本残破不堪的古籍,纸张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焦黄或深褐色,边角卷曲缺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书页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如蚊蚋般的竖排墨字。
书案后,坐着一个人。
她微微倾身向前,几乎将全部心神都凝注在眼前残破的书页上。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线条清绝,如同古卷上工笔细描的仕女,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颊边,随着她极其轻微的呼吸微微拂动。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斜襟盘扣上衣,质地是柔软的棉麻,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手腕,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莹润的玉石。
吸引江屿的,是她那双正在工作的手。
她的手指极其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此刻,她的左手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正极其轻缓地抚过书页上一道撕裂的缝隙,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初生蝴蝶的翅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而她的右手,则执着一支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笔杆的毛笔,笔尖蘸着某种颜色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浆液。笔尖悬停在破损处上方,凝而不落。
就在赵艺的视线聚焦在她手指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流光,如同夏日夜晚偶尔划过天际的星芒余烬,从她***书页的左手食指尖端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那光太淡、太快,几乎与灯下书页的反光融为一体。赵艺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凝神再看时,那光芒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是灯影的错觉?还是雨水模糊了视线?他不动声色,但常年训练出的警觉性,让他的注意力瞬间高度集中,身体也微微调整到一个更利于观察和反应的姿态。
就在这疑窦初生的瞬间,书店深处,那串挂在门楣内侧的黄铜风铃,毫无征兆地再次响了起来。
“叮铃——叮铃——叮铃——”
声音清脆、空灵,带着一丝金属特有的冷冽质感,在这幽深寂静的书店里突兀地回荡开,如同投入古潭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层厚重的时间沉淀感。
书案后的人,被这**惊动了。
她握着毛笔的右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的高度几乎没有变化,但那只抚在书页上的左手,指尖却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泄露了被打扰的瞬间波动。随即,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并非直接投向门口的风铃,而是带着一丝被打断工作后的茫然和探寻,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也就是赵艺所站的位置——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弥漫着旧书尘埃与冷茶幽香的昏黄光线里,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拉伸、凝固。
赵艺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随即又被狠狠抛回胸腔。他看清了那双眼睛。
那绝非人间的绝色所能形容。眉如远山含黛,眼廓线条精致流畅,是古典画卷里精心描绘出的模样。然而真正让江屿瞬间失神的,是那双瞳孔深处的东西。瞳仁是一种极深、极纯粹的墨黑,如同最深的子夜,却又在灯光的映照下,流转着一种极细微、难以捉摸的幽蓝暗芒,如同深埋地底的冰晶折射出的微光。但在这极致的美貌之下,却沉淀着一种亘古冰川般的清寂。那是一种遗世独立的空旷,一种看尽沧海桑田、万物生灭后的倦怠与疏离。仿佛她并非坐在这个狭小的书店里,而是独自坐在时间河流的尽头,看着红尘万丈在眼前缓缓流过,不起波澜。这双眼睛,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彻骨寒心。
与此同时,灵汐——赵艺瞬间在心里确认了这个名字,仿佛它早已刻在那里——在看清门口站着的陌生男子的刹那,那双冰川般清寂的眸子里,极其罕见地、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波动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
一丝清晰的、无法掩饰的惊讶,甚至可以说是震动,瞬间冲破了那层亘古不变的平静冰面,在她眼底深处激荡开来。她的瞳孔,在接触到江屿身影的瞬间,难以察觉地骤然收缩了一下,那流转的幽蓝暗芒也随之疾速流转,如同被疾风搅动的深潭。
她的目光,并非落在赵艺英俊的、带着雨水湿气的脸上,也不是他挺拔的身形或者那件湿了的夹克。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骨骼,直刺向他身体的更深处——一个常人无法感知的、玄之又玄的所在。
就在那里!一股庞大得难以想象、如同沉睡火山般的能量,被一种极其高明而强韧的力量死死地封印、镇压着!那封印的符文古老而晦涩,在她眼中如同实质的锁链,密密麻麻缠绕着那团蛰伏的、暗金色的、几乎要沸腾起来的恐怖灵力!那灵力是如此精纯而古老,带着一种令她灵魂深处都感到隐隐悸动的威压,仿佛沉眠的远古巨龙!这力量……怎么可能被封印在一个看似普通的现代人类体内?而且封印的手法……如此熟悉又如此……霸道?
这突如其来的、超乎认知的发现,让灵汐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完全停滞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毛笔,那纤细的笔杆在她过于用力的指节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哀鸣,几乎要折断。她的肩膀也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如同受惊的鹤。
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两个心跳的时间。
门外的雨声、风**、远处学生翻书的沙沙声、老者取书时书页摩擦的轻微声响……一切声音仿佛都退到了遥远的天际。这方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眼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在无声地咆哮、碰撞。
赵艺的失神来自于那双眼睛本身,那非人间的美与极致的寂寥清冷形成的强烈反差,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冰锥刺入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感。他阅人无数,见过各种美艳或冷峻,却从未有一双眼睛能同时兼具如此极致的冲击与如此彻底的疏离。仿佛时间都在她眼中停滞了。
而灵汐的震动,则源于那可怕的感知。那被层层封印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恐怖灵力,以及那熟悉又陌生的封印手法……一个巨大的谜团伴随着强烈的警惕瞬间攫住了她。他是谁?那力量是什么?这封印……为何会在此处出现?
就在这无声的僵持与各自的惊涛骇浪中,那串惹祸的风铃,似乎不甘寂寞,又轻轻摇曳了一下。
“叮——”
最后一声余音袅袅,如同一个休止符,轻轻敲碎了这片刻诡异的凝固。
灵汐长长的眼睫如同蝶翼般,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一颤,仿佛打破了某种魔咒。她眼底那剧烈的惊讶和震动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快得让赵艺几乎以为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自己淋雨产生的幻觉。那层亘古的、冰川般的清寂再次覆盖上来,重新成为她眼眸的主宰,只是那清寂的冰层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抚平的涟漪。
她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攥紧毛笔的手指也松开了力道。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赵艺探究的目光,视线重新落回书案上那本残破的古籍。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视从未发生,仿佛他只是个普通的、因雨误入的顾客。然而,她微微抿紧的、失去了一丝血色的唇线,却无声地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尚未平息。
赵艺的心神也猛地从那双眼睛的旋涡里挣脱出来,一股强烈的职业警觉瞬间压过了心头的悸动。不对劲。这个女人,还有刚才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微光……都透着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他插在夹克口袋里的左手,指节下意识地收紧,隔着布料,清晰地感受到那件冰冷坚硬的小型探测仪器的轮廓。要不要……启动它?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手指在口袋里微微移动,即将触碰到探测仪器开关的瞬间——
“呼……”
一声长长的、带着满足意味的呼气声从书店深处传来。那个踮着脚取书的白发老者,终于成功地将那本厚重的、书脊烫金的硬皮书从书架最高层抽了下来。书页厚重,落下时带起一小股气流,卷起了附近书架上肉眼难辨的微尘。
这细微的动静,在寂静的书店里却格外清晰。
赵艺的目光被这声音牵引着,朝老者方向瞥了一眼。老者正心满意足地抱着书,走向角落另一张空着的藤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就在这分神的一刹那,灵汐动了。
她仿佛并未察觉赵艺口袋里的动作,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左手,用食指指节处,轻轻按了按自己右边的太阳穴。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缓解长时间专注工作带来疲惫的动作。她的指尖依旧白皙干净,没有任何异样。同时,她握着毛笔的右手手腕极其灵巧地一转,那蘸着特制浆液的笔尖,如同归巢的鸟儿,精准而无声地落入了书案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青瓷笔洗中,笔洗里盛着清水,笔尖没入,荡开一圈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这个动作流畅自然,与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震撼毫无关联,就像一个真正的、沉浸在古籍修复中的匠人,在被打扰后重新找回专注的寻常之举。
赵艺口袋里的手指顿住了。启动探测仪器的冲动,被老者取书的声响和灵汐这极其自然、毫无破绽的举动暂时按捺了下去。他不能轻举妄动。也许……只是错觉?他需要一个更自然的切入点。调查的线索指向这条巷子,而这家“忘尘”书店,本身就是最值得探查的目标。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旧纸、冷茶和一丝清冷幽香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刻意放松了肩膀,脸上浮现出一个因避雨而略显歉意的、礼貌性的微笑,尽量抹去自己身上那种职业性的锐利感,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对古籍感兴趣的访客。
他向前迈了一步,脚步声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向那张散发着橘黄光晕的书案,目光落在案上那本破损得令人心惊的古籍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敬意:
“打扰了。这雨下得突然,借宝地避一避。您这是在……修复古籍?”
他的声音不高,温和而有磁性,清晰地穿透了书店里低沉的背景音。
灵汐的目光依旧落在古籍的残页上,似乎仍在专注于那道撕裂的缝隙。她没有立刻抬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赵艺的话语置若罔闻。书案上,那盏老式台灯的暖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方投下两小片浓密的扇形阴影。
时间又过去了几秒,只有窗外雨声依旧。赵艺脸上的礼貌微笑保持着,但插在口袋里的左手食指,却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冰冷的仪器外壳。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或者索性直接拿出证件表明身份时——
灵汐缓缓抬起了眼帘。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穿透灵魂的惊涛骇浪。她的视线平静地落在赵艺脸上,那双墨黑中流转幽蓝暗芒的眸子,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清晰地映出赵艺挺拔的身影和他脸上那副温和的面具。
她的眼神极其专注,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需要评估的器物。这目光让江屿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仿佛自己精心准备的伪装在她面前正被一层层剥开。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震惊,却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修复师在判断一件残器的年代与真伪。
“嗯。”一个单音节词从她唇间逸出,声音清泠泠的,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却又异常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山涧清泉流过光滑的鹅卵石。“宋版,《云笈七签》残卷。”
她的回答简短至极,确认了古籍的身份,也默认了赵艺关于“修复”的判断。她的视线从赵艺脸上移开,重新落回书页,但那份专注力似乎并未完全集中,更像是一种回避的姿态。她的右手从笔洗中提起那支纤细的毛笔,笔尖的水珠在灯下折射出一点微光,然后极其自然地悬停在那道撕裂的缝隙上方,凝而不落,仿佛在等待什么。
“宋版?”赵艺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专注地投向那脆弱焦黄的书页,仿佛被这珍本的名头所吸引。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如同蚊蚋般细密的竖排墨字,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虫蛀、霉斑和撕裂的痕迹。“这可是……太珍贵了。损毁得这么厉害,还能修复吗?”他的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惋惜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外行人的怀疑。他的目光看似在书页上逡巡,实则眼角余光始终锁定着灵汐的双手和那支悬停的笔尖。
灵汐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书页上,没有因为赵艺的靠近而移动分毫。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听到江屿的疑问,她握着毛笔的右手手腕极其稳定地悬停着,只有左手轻轻抬起,用食指指尖,隔着一段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距离,极其缓慢地沿着那道撕裂缝隙的边缘虚抚而过。“损毁的是载体,不是其中的道与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字在,意便在。载体朽坏,尚可再造躯壳以纳其神。若神意消散,纵有金玉为匣,亦是空壳。”她的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最终停留在撕裂处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被虫蛀得只剩一点纸纤维连接的缺口上。
“你看这里,”她终于再次抬眼看向赵艺,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教导一个对古籍修复感兴趣的学徒,“虫蠹噬咬,看似彻底断裂,实则仍有千丝万缕牵连。若贸然强行粘合,这些仅存的连接便会彻底崩断,如同扯断藕丝。”她的指尖在距离纸面毫厘之处,极其小心地做了一个“牵引”的动作。
“需寻其‘势’,”她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在念诵某种古老的咒语,“纸有经纬,墨有走向,破损亦有它断裂的路径与残留的依凭。顺着它的‘势’,引而不发,以‘同源’之丝为桥,弥合其隙,方能使断裂之处,重归一体,宛如新生。”
她说话时,那双墨黑中流转幽蓝的眼眸,如同深潭般平静,清晰地映着江屿的影子。赵艺的心神却再次被撼动。这番话,表面在讲古籍修复的技艺,字字句句却仿佛都蕴含着某种更深邃的、直指事物本质的法则。载体与神意,断裂与牵连,寻势与弥合……这些词语在她清冷的声音里,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超越具体技艺的玄妙色彩。尤其是“同源之丝”和“弥合其隙”几个字,更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层层封印、从未示人的角落。那被镇压的庞大灵力,似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悸动了一下!这悸动极其微弱,如同沉睡巨兽在梦中翻了个身,却足以让赵艺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强行压下心头的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同源之丝?”赵艺微微皱眉,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身体又下意识地往前凑近了一点点,似乎想看得更清楚。这个动作让他离书案更近,离灵汐也更近。一股极淡、极清冷的幽香,似乎比书店里弥漫的旧纸陈茶气息更清晰了一分,若有似无地萦绕过来,如同寒夜中悄然绽放的梅蕊,沁人心脾却又带着疏离的冷意。“是指……用和原书页一样的纸张纤维?”他试探着问,目光紧紧锁住她悬停在裂口上方、那支蘸着透明浆液的毛笔。
灵汐的目光在赵艺凑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审视的意味似乎更浓了一分,如同无形的丝线拂过他的眉眼轮廓。随即,她的视线落回那道裂口。
“是,也不是。”她的回答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玄机。握着毛笔的右手手腕极其稳定地悬停着,没有丝毫颤抖。她左手从书案旁边一个同样不起眼的青瓷小碟里,拈起一小撮东西。那东西在灯光下泛着极其柔和的、如同新雪般的纯净白色,细如毫芒,近乎透明。
“这是‘雪蚕云丝’,”灵汐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件寻常工具,“取自天山西麓绝壁之上,百年冰蚕所吐之丝,再经秘法炮制,取其最精纯一缕。”她将那细若微尘的白色丝絮,轻轻置于书页撕裂处旁的一张干净衬纸上。那丝絮轻薄得几乎没有重量,落在纸上,如同飘落的一粒微尘。
赵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那“雪蚕云丝”的纯净光泽,绝非人间凡品!一股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这丝线,与他追踪的那件带着“邪门”气息、能引动诡异梦境的古物赝品,必定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它们很可能来自同一个源头!这发现让他心跳加速,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指尖再次无意识地绷紧,几乎要触碰到探测仪器的开关。
“同源,指其性。”灵汐似乎并未察觉赵艺内心的激荡,继续用她那清泠泠的声音解释着。她的右手终于动了!那支蘸着透明浆液的纤细毛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极其轻柔、精准地点向衬纸上那撮“雪蚕云丝”。笔尖的透明浆液在触碰到雪白丝絮的瞬间,仿佛活了过来,迅速而均匀地浸润了每一根细微的丝线。
“雪蚕生于极寒,吐丝至阴至纯,其性沉静、收敛、坚韧。此残卷所用古纸,乃徽州古法所制青檀皮纸,其性温润、包容、藏锋。”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笔尖极其小心地拨动、引导着那几根被浆液浸润、变得更为柔韧的丝线。她的动作流畅而充满韵律,仿佛不是在操作工具,而是在拨动无形的琴弦。“两者虽非一物,然性理相通。沉静遇温润,收敛逢包容,坚韧合藏锋……此便为‘同源’之基。”
随着她的话语,那几根被浆液浸润、变得近乎透明的“雪蚕云丝”,在她的笔尖引导下,如同被赋予了灵性,极其轻柔、精准地搭在了书页撕裂口两侧残留的纤维断点上。那动作轻盈得如同蜘蛛在月光下编织第一根游丝,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和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
赵艺屏住了呼吸。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这精妙绝伦、蕴含着奇异哲理的操作所吸引。他清楚地看到,当那几根透明的丝线轻柔地搭上裂口两侧的刹那,搭在断裂的纸纤维上时
——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奇异嗡鸣,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开!
那嗡鸣带着一种冰冷、纯粹、穿透一切的质感,如同万载玄冰在无声地碰撞!正是这感觉!与他之前接触那件目标赝品时,感受到的那种引动诡异梦境的、令人灵魂悸动的冰冷能量波动,如出一辙!虽然此刻的感觉微弱了千百倍,如同巨浪与涟漪的区别,但那本源的气息,绝对一致!
更让赵艺浑身汗毛倒竖的是,随着这声灵魂层面的嗡鸣,他体内那被层层强力符文死死镇压、如同沉睡火山般的庞大灵力,仿佛被这同源的冰冷波动瞬间惊醒!暗金色的力量猛地翻腾了一下,如同被囚禁的巨龙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愤怒的咆哮,狠狠撞击在那些古老晦涩的封印符文之上!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几乎要冲破赵艺的喉咙。他感觉胸口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气血翻涌,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插在夹克口袋里的左手,因为体内力量的剧烈冲击和剧痛,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那股失控的蛮力。他挺拔的身体难以抑制地晃了一下,虽然立刻强行稳住,但这瞬间的失态,在寂静的书店里,在灵汐近在咫尺的面前,根本无法完全掩饰!
书案对面,灵汐的动作,在赵艺身体晃动的刹那,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她引导着“雪蚕云丝”的笔尖,悬停在距离书页裂口最后一根需要连接的纤维断点上方,不足一毫米的地方。那支纤细的毛笔,在她稳定如同磐石的手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眼帘。
那双墨黑中流转幽蓝暗芒的眸子,如同两口骤然冻结的深潭,瞬间锁定了江屿!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平静和探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锐利!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直刺赵艺的眼底!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他的瞳孔,穿透了他的血肉,再次精准无比地刺向他体内那刚刚爆发过剧烈冲突的封印核心!
那目光里,清晰地映照出封印符文被内部力量冲击后产生的、常人绝对无法看见的细微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波纹正在扩散!
赵艺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自己暴露了!那瞬间的灵力失控和身体的晃动,在这个女人面前,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般显眼!他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胸口翻涌的气血,迎上灵汐那双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眼睛,脸上极力维持着那副因“古籍修复技艺太过神奇”而“震惊失态”的表情,但眼底深处残留的那一丝因剧痛和力量失控带来的紊乱与惊悸,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灵汐洞若观火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下去,风声也停止了呜咽。书店里只剩下角落学生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那白发老者坐在藤椅里发出的、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但这片寂静,此刻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
灵汐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线,缠绕在赵艺身上。她握着毛笔的右手依旧悬停在那里,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那支纤细的笔杆,此刻在赵艺眼中,仿佛蕴含着某种未知的危险力量。她的左手,则极其自然地垂放在书案边缘,五指微微蜷起,指尖在灯光下泛着玉质般的冷光,看似随意,却让赵艺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那指尖,刚才可是抚过“雪蚕云丝”!
几秒钟的对峙,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最终,是灵汐先有了动作。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质问。只是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线,在赵艺脸上又缠绕了一圈,似乎要将他每一寸表情都刻印下来。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视线。
那目光的撤离,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她重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她悬停的笔尖,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极其轻柔地落了下去,将最后一根透明的“雪蚕云丝”,完美地搭在了那道撕裂缝隙最后残留的纸纤维断点上。
动作依旧流畅,精准,带着那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和对峙,从未发生。
赵艺紧绷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那只是表象。这个女人,绝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甚至可能已经窥探到了他体内封印的部分秘密!她此刻的平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一种更深的戒备。她到底是什么人?和那件赝品背后的人有什么关系?那“雪蚕云丝”又是什么东西?
“修复之道,首重凝神静气,心无旁骛。”灵汐清泠泠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书页上那道初步被透明丝线“缝合”起来的裂口,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意有所指。“外物纷扰,心猿意马,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载体与神意,皆化为乌有。”她说话间,用笔尖极其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其中一根“雪蚕云丝”,调整着它细微的张力。
赵艺的心猛地一沉。这番话,字面上是讲修复古籍的要诀,但听在他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刚刚失控的灵力上,更像是对他身份和目的的某种隐晦的警示和威胁!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此刻再有任何轻举妄动,眼前这个看似清冷绝尘的女子,绝对有能力让那“载体与神意,皆化为乌有”——无论是这本古籍,还是他这个闯入者!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口腥甜。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带着后怕和受教意味的苦笑,顺着她的话说:“您说得极是。是我冒失了,刚才看得太过入神,没站稳……差点惊扰了您的修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沙哑,听起来倒真像是被这精妙技艺震慑后的失态。
灵汐没有回应他的解释。她只是专注于手中的工作。蘸着透明浆液的毛笔再次轻轻点动,如同精密的绣花针,引导着那几根透明的“雪蚕云丝”在残破的纸页上完成最后的归位。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超越技艺的韵律感,却又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赵艺站在原地,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开口询问。他像一个真正被古籍修复技艺震撼住的旁观者,安静地注视着。但他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指尖却在探测仪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移动着。他不再试图启动它——那太冒险了——但他需要记录下眼前的一切。这个女人的样貌,她的动作细节,尤其是那“雪蚕云丝”……仪器内置的***头,正通过夹克上一个伪装成纽扣的微小孔洞,无声地记录着书案前的画面。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那滂沱的声势收敛了许多,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如同缠绵的尾音,敲打着屋檐和窗棂。书店内,光线似乎比之前更幽暗了一些。角落里,那个戴着厚眼镜的学生终于合上了那本厚厚的大部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开始收拾自己的书包。藤椅里,白发老者抱着那本烫金的硬皮书,鼾声更加均匀了。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灵汐笔尖极其细微的动作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终于,灵汐放下了那支纤细的毛笔,动作轻缓地将它搁回青瓷笔洗中。她看着书页上那道被几根近乎透明的“雪蚕云丝”初步弥合起来的裂口,微微停顿了片刻。那裂口虽然依旧脆弱,但至少不再是彻底分裂的状态,有了一个重新连接的基础。这第一步的“搭桥”,算是完成了。
她这才抬起眼,再次看向赵艺。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但赵艺敏锐地捕捉到,那层平静之下,覆盖着比初遇时更厚的冰层,带着一种明确的疏离和逐客的意味。
“雨小了。”灵汐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清泠泠的玉石质感,平静地陈述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赵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脸上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恍然和感激:“啊,是啊!真是麻烦您了!这场雨来得急,也多亏了您这地方让我避一避,还见识了这么……这么了不起的手艺!”他刻意加重了“了不起”三个字,语气真诚,仿佛完全沉浸在对修复技艺的叹服中。他一边说着,一边顺势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书案的距离,身体姿态也显得更加放松和随意,仿佛真的准备离开。
“今日修复,需静。”灵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穿透他那副真诚的假面,看透其下隐藏的真实目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如同在陈述一条不容更改的铁律。
“明白,明白!绝对不敢再打扰您了!”赵艺连忙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恳切,带着几分歉意和识趣。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书店门口走去。脚步沉稳,背影挺拔,没有丝毫迟疑或留恋,就像一个普通的、因避雨而短暂停留的访客,此刻雨小该离开了。
然而,就在他转身背对书案的瞬间,他脸上那副刻意维持的、带着赞叹和歉意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眼中骤然凝聚的、冰封般的锐利和凝重。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紧紧攥着那枚微型探测仪,感受着它刚才记录下的一切。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仪器外壳上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波动——那是“雪蚕云丝”的气息!这气息如同烙印,清晰地留存在仪器上,也留在了他的感知里。
线索!至关重要的线索!这间“忘尘”书店,这个神秘莫测的修复师灵汐,还有那诡异的“雪蚕云丝”……绝对与他的任务目标紧密相连!她最后那句“今日修复,需静”,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一种警告,一种划清界限的宣告。她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甚至可能猜到了他的身份或目的,但她选择了暂时按兵不动,用这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方式让他离开。
为什么?是因为修复的关键时刻不容打扰?还是因为她也在忌惮着什么?忌惮他体内那股被封印的力量?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江屿的心头。
他走到门口,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凉光滑的黄铜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微沉淀了一瞬。
就在他即将拉开门的刹那——
“叮铃——”
门楣上那串安静了许久的黄铜风铃,毫无征兆地再次响了起来。清脆、空灵的声音在寂静的书店里回荡,如同某种神秘的预言。
赵艺拉门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书案那边,一道冰冷沉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牢牢地钉在他的背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不再停留,手上用力,“吱呀”一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雨确实小了很多,不再是瓢泼之势,变成了缠绵的细丝,在微凉的晚风中斜斜飘落。巷子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苔和泥土气息,远处传来模糊的市井声响,现实世界的烟火气重新涌来。
赵艺撑开那把深蓝色的伞,毫不犹豫地踏入门外细密的雨帘之中。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悠长的“砰”声,如同关上了一段短暂的、却充满惊心动魄的异界时光。门内橘黄的暖光被彻底隔绝,连同那道冰冷沉静的目光,一同被关在了那弥漫着旧纸、冷茶和清冷幽香的世界里。
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赵艺沿着来时的湿滑青石板路,大步向外走去。他背对着“忘尘”书店,一次也没有回头。
但他的左手,始终紧紧插在夹克口袋里,指腹一遍遍地摩挲着探测仪冰冷的金属外壳,感受着其上残留的那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源自“雪蚕云丝”的冰冷波动。那波动如同一个冰冷的坐标,一个无声的宣告。
忘尘?赵艺的嘴角,在伞沿的阴影下,勾起一个冷冽而笃定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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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艺踏入“忘尘”的时辰,掐得如同日晷投影般精准。午后的阳光正好从老式木格窗斜切进来,在蒙尘的空气里劈开一道耀眼的通路。门轴“吱呀”一声,这声响仿佛书店苏醒的叹息,搅动了弥漫着陈旧纸张与淡淡霉味的空气。细小的尘埃在这束光柱里狂舞,如同无数被惊扰的微缩精灵。
他臂弯里挟着一个深色油纸包,方方正正,边缘因热气微微洇开一点深色的油润痕迹,另一只手则小心地护着一只扁平的深棕色纸盒,上面印着褪色的“姑苏酥月”四字,墨色已有些晕染。
“灵汐姑娘。”赵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踏入特定空间后自觉的收敛,却清晰地穿透了书页的沉寂。他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柜台深处,仿佛那是某种锚点。
灵汐正俯身于一张宽大的榆木案几上。她今日穿了一身极素净的月白斜襟短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腕子。案几上摊开的,是一部品相凄惨的明版《花间集》,书页粘连,虫蛀如星,边缘卷翘焦脆,仿佛一碰即碎。她闻声并未立刻抬头,左手三指虚按着书页一角,稳定如山;右手则持着一柄细若牛毛、尖端微弯的特制竹签,凝神屏息,正用那竹签尖小心翼翼地去剔开两页黏连得最是牢固的纸。
动作极轻,极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阳光恰好移过,将她垂落颊侧的几缕银发镀上薄薄一层流动的碎金,那发丝便真如传说中月华凝结的丝线,在她专注的侧脸旁无声流淌。她的指尖在竹签末端施加着难以察觉的力道,每一次细微的撬动,都伴随着书页纤维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嘶啦”分离声。
“嗯。”过了几息,她才从喉间逸出一声短促的应和,算作知晓。目光依旧焦着在脆弱的书页上,仿佛那脆弱粘连的纸页是亟待解开的古老谜题。
赵艺也不催促,只将带来的东西轻轻放在柜台一角,熟门熟路地绕过堆叠的书山,走向他上次来时还未看完的那排书架。他的脚步落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几乎被书页吸尽的声响。他停在书架前,目光逡巡片刻,便准确无误地抽出了那部厚厚的《两浙金石志》,线装蓝布封面,书脊上贴着泛黄的签条。
他捧着书,并未立刻翻阅,而是转身,目光自然地落回灵汐身上,落在她执签的指尖,落在那片沐浴在光尘里、仿佛蕴藏着某种神秘力量的银发上。他看得专注,眼底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与探求,如同在观摩一幅失传已久的古画。
灵汐终于撬开了那两页纸,极其缓慢地将其分离开来,露出下面一页字迹模糊、布满虫眼的内页。她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将竹签小心放回旁边的工具盘——那里整齐排列着大小不一的镊子、刷子、裁刀、压石,每一样都纤尘不染。她直起身,用手背极轻地蹭了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薄汗,这才抬眼,目光投向赵艺的方向。
“还是‘酥月阁’的?”她的视线扫过柜台上的纸盒,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像山涧里淌过的凉水。
“是,”赵艺唇角微扬,抱着书走近几步,停在柜台外几步之遥的“安全”距离,目光却坦然地迎着她,“今日新出的玫瑰豆沙馅酥饼,说是用了今春新采的玫瑰露。还有一包蟹壳青。”他指了指那个深色油纸包。
蟹壳青,是姑苏老茶客对一种特定火候炒制、色泽青翠如蟹壳的碧螺春的昵称,非当地老饕不知。
灵汐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示意知晓。她转身去角落的水盆处净手,动作细致,指节分明的手浸在清水中,水流滑过,更显肌肤剔透如玉。赵艺的目光追随着她,掠过她洗手的动作,又落回那本残破的《花间集》。
“这册…伤得厉害。”他抱着《两浙金石志》,往前又挪了小半步,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惋惜,如同目睹美人蒙尘。
灵汐用一方素白棉帕擦干手,走回案边,指尖拂过书页上那些细密的蛀孔和边缘的焦痕:“火劫,水浸,虫蠹,还有几页被劣墨污了。能留个全尸已是万幸。”她的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书籍的苦难,仿佛在说一件寻常旧物。
“温庭筠的词集,竟落得如此境地…”赵艺叹息一声,目光落在翻开的那页上,字迹漫漶,词句已不可辨,“‘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可惜,可惜。”他摇着头,语气里的痛惜真切得如同这书是他自家的珍藏。
灵汐抬眸,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阳光穿过窗棂,正好映在他低垂专注的侧脸上,挺直的鼻梁在颊侧投下清晰的阴影。他凝视书页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在《两浙金石志》的硬质封面上轻轻摩挲着,指腹感受着布纹的肌理,仿佛在无声安抚一个饱经沧桑的灵魂。
“你喜欢温庭筠?”她问,声音比刚才略微松动了些。
赵艺抬起头,眼底瞬间亮起一簇光彩,如同拨云见月:“花间鼻祖,词风秾丽,意象精微。尤其他的闺情词,看似绮艳,深处却有掩不住的孤寂与时光流逝之叹。譬如这‘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那残破的书页,声音低沉下去,“越是这般精心描摹的秾丽,越衬得那份‘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的孤寂刻骨。这词集残损至此,倒像是应了词中那份无法圆满的幽怨。”
他的话语流畅而饱含情感,指尖在书封上的摩挲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道,指节微微泛白。那光芒并非浮于表面的夸耀,而是源自灵魂深处对文字、对历史的纯粹热爱与共鸣,穿透了书本的残破,直抵那千年之前的幽微心绪。
灵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三百年岁月长河在她眼底无声流淌,见过无数文人墨客,或附庸风雅,或故作深沉。而眼前这双眼睛里的光,纯粹得让她感到一丝陌生,却又奇异地熨帖。她冰封的心湖深处,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细小的石子,那涟漪微弱得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既是喜欢,便坐。”她收回目光,指了指窗边那张铺着素蓝粗布的小方桌。桌上除了一盏黄铜老台灯,空无一物。
赵艺眼中笑意加深,如春冰初融:“多谢。”他抱着自己的书走过去,动作轻缓地坐下,小心翼翼地将那部厚重的《两浙金石志》放在桌面,仿佛放下什么易碎的珍宝。又起身,走到柜台边,打开了“酥月阁”的纸盒。
六枚小巧玲珑的酥饼卧在油纸上,表皮烤得金黄酥松,层层叠叠,像微缩的千层塔。最顶上一点嫣红的印记,是玫瑰露的标识。清雅的甜香混着玫瑰特有的馥郁,瞬间在旧书的气息中辟出一块诱人的角落。他又解开那个深色油纸包,里面是细细卷曲、银绿隐翠、白毫茸茸的新茶,形如螺,色如蟹壳青。茶香清冽,带着山野初春的气息,立刻压过了甜点,与书卷的陈旧气味奇异地融合。
灵汐已重新专注于手中的《花间集》。她取过一支极细的狼毫小楷笔,笔尖在清水中润开,蘸取极少量特制的、近乎透明的薄浆。她左手持一把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薄牛角片,轻轻压住书页破损的边缘,右手执笔,将笔尖探入破损处下方,手腕悬空,稳如磐石。笔尖带着那几乎看不见的浆液,极其精准地涂抹在破损书页背面的断裂纤维上。
动作细微到了极致,每一次落笔都凝神屏气,如同在微雕。窗外的光影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缓慢移动,那银色的发丝随着她极轻微的动作而流淌着柔光。
赵艺用店里备着的素白瓷杯沏了两杯茶。水是灵汐晨起烧好存在保温陶壶里的山泉水。沸水冲入,蟹壳青的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如碧螺沉浮,清香四溢。他端了一杯,轻轻放在灵汐案几的角落,距离她手边工具盘尚有一拳之隔,绝不会干扰到她。然后才端着自己的那杯,回到小桌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