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卷着梧桐絮掠过晚读街时,江澈正站在一扇褪色的木门前。手里的黄铜钥匙被掌心焐得发烫,钥匙串上挂着枚生锈的向日葵吊坠——那是外婆走前攥在手里的东西。
“37号,晚读书店。”他对着门牌号念出声,声音被巷子里的蝉鸣吞掉一半。木门上的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浅棕色的木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推开门的瞬间,一串风铃“叮铃”作响,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
书店比记忆里小。三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挤得满满当当,阳光从蒙着灰的玻璃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条光斑,无数尘埃在光里翻滚。柜台后的藤椅歪在一边,椅垫上有个浅窝,像是昨天还有人坐过。江澈走过去,指尖刚碰到椅面,就听见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你就是江澈吧?”
他回头,看见个穿浅蓝碎花裙的女孩站在门槛边。她怀里抱着半桶向日葵,花盘沉甸甸的,压得她肩膀微微倾斜,白球鞋边沾着新鲜的泥土。女孩的头发用根木簪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被风一吹,轻轻蹭过她鼻尖。
“我叫林薇,隔壁‘薇光花铺’的。”她把花桶放在柜台上,向日葵的金黄漫了满室,“外婆上周还跟我念叨,说你要是回来,得让你尝尝她腌的梅子酱。”
江澈盯着她鬓角的木簪,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总在傍晚牵着他的手经过花店,那时的林薇还是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总蹲在门口给向日葵浇水,看见他就举着沾泥的小手喊“小澈哥哥”。
“她走得很突然。”林薇的声音轻下来,伸手拂去柜台上的灰,“上周三傍晚,她还来我店里挑了支向日葵,说要插在你常坐的窗台。”
江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台。那里果然有个青花瓷瓶,瓶里的向日葵已经蔫了,花盘低垂,花瓣蜷成褐色,但花茎依然笔直。他走过去,指尖刚碰到瓷瓶,就听见“咔哒”一声——瓶底掉出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是外婆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小澈,等你回来,书店就交给你了。别嫌它旧,这里的每本书里,都藏着人的心。”
“对了,”林薇忽然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玻璃罐,“这是外婆托我给你留的梅子酱,她说你小时候总偷着挖来拌白粥。”罐子是透明的,琥珀色的酱体里浮着几颗完整的青梅,封口处贴着张便签,画着个咧嘴笑的小太阳。
江澈拧开罐子,酸甜的气息漫出来,瞬间呛得他眼眶发热。他记得外婆腌梅子酱时总说:“酸里带甜才是日子,就像这晚读街,看着旧,藏着暖呢。”
傍晚整理书架时,他在《小王子》的书脊里摸到张硬纸。抽出来一看,是张泛黄的借书卡,最上面一行写着“林薇,2008年6月15日”,字迹稚嫩,末尾画了个小小的向日葵。卡片最下面一行是上周的日期,名字是“苏晚”,钢笔字清瘦,像初春抽芽的柳条。
窗外的路灯亮了,把书店的影子拉得很长。江澈忽然明白,外婆说的“藏着心”,或许不只是书里的故事。他拿起那串钥匙,指尖摩挲着向日葵吊坠,听见巷口传来林薇关店门的声音,混着她哼的小调——那是小时候外婆常唱的童谣。
第二章 图书馆的白裙与蓝墨水(约1500字)
市立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有个固定的“主人”。
江澈抱着从书店翻出的《旧书修复技法》走进来时,那个穿白裙的女生已经坐在那里了。她背对着门口,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顶上,镀了层浅金,裙摆垂在椅边,像朵刚绽开的玉兰。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刚要在对面坐下,女生忽然转过头。
“这里有人吗?”江澈的话卡在喉咙里。
是苏晚。
她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双很亮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江澈?”她显然也愣了下,指尖下意识推了推眼镜,“你怎么来了?”
上周在晚读街见过一面。那天他蹲在书店门口拆快递,她抱着摞习题册从巷口经过,校服裙摆在风里轻轻晃,看见他时脚步顿了顿,低声说了句“外婆的事,节哀”,就匆匆走了。
“来查点资料。”江澈把书放在桌上,注意到她摊开的草稿纸上写满了数学公式,最复杂的那道题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哭脸。
苏晚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腾出更多位置:“外婆以前常来这儿,说三楼的阳光最适合看旧书。”她的手指在草稿纸上点了点,“这道题的辅助线,你要不要试试从这里画?”
江澈低头看题,鼻尖忽然蹭到一缕淡淡的墨水香。苏晚的校服袖口沾着块蓝黑污渍,虎口处还有未干的墨痕,像是刚写完一整张试卷。他忽然想起外婆的话:“隔壁实验中学有个叫苏晚的丫头,字写得比印刷体还工整,就是太腼腆,每次来借书都脸红。”
“你在学旧书修复?”苏晚忽然问,视线落在他带来的书上。
“嗯,外婆留下的书店,很多书都坏了。”他翻开书页,看到里面夹着张泛黄的便签,是外婆的字迹:“小澈,修书要顺着纸的纹路,就像待人,得懂人家的心思。”
苏晚的目光在便签上停了几秒,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个布包。“这是外婆托我给你留的。”布包是蓝印花布做的,打开来,里面是几本线装笔记本,封面上写着“修复笔记”,“她说你要是回来修书,这些或许有用。”
笔记本的纸页已经发脆,第一页画着简单的修复步骤图,旁边标着小字:“小澈小时候总撕书玩,长大了倒要学着补书,真是有趣。”江澈的指尖划过那些字,忽然发现纸页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那是他小时候啃书留下的。
“外婆说,你高三那年总躲在书店后面的小仓库里刷题。”苏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她说你数学不好,让我要是遇见你,多帮你讲讲题。”
江澈抬头,看见她耳尖泛着淡淡的粉。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草稿纸上的蓝黑墨水反射着微光,像撒了把星星。他忽然想起刚才进门时,她背对着他的样子——白裙、阳光、安静的侧脸,像从旧书里走出来的插画。
闭馆铃响时,苏晚已经把那道难题的解法写满了半张纸。她收拾东西时,江澈瞥见她的书包侧袋里插着支钢笔,笔帽上刻着个“晚”字。
“明天我还来。”他说。
苏晚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白裙的衣角扫过走廊的栏杆,带起一阵风,吹得走廊里的公告栏“哗啦”作响。
江澈走出图书馆时,夕阳正把晚读街的屋顶染成金红色。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蓝印花布的纹路硌着掌心,像某种温柔的提醒。街角的花店还开着,林薇正站在门口浇向日葵,看见他,笑着挥了挥手。
第三章 画本里的侧脸与未干的颜料(约1500字)
晚读街的老房子多是尖顶,红瓦上长着丛丛瓦松。江澈蹲在书店门口修排水沟时,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第三天下午,他终于抓住了“偷窥者”。
那时他刚把最后一块石板归位,直起身擦汗的瞬间,瞥见斜对面的墙根下有个穿背带裤的身影。女生抱着画板缩在梧桐树下,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见他看来,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手忙脚乱地把画本往身后藏。
江澈走过去时,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小猫似的呜咽声。
“画我?”他在她面前站定,注意到她的帆布鞋上沾着斑驳的颜料,像是刚从画室跑出来。
女生的脸“唰”地红透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她咬着下唇,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我在画房子……你的书店屋顶,瓦松长得很好看。”
江澈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画本上。确实画了屋顶,红瓦上的瓦松被涂成了深绿色,但画面的下半部分,分明是个蹲在地上修水沟的背影,白衬衫的下摆被风吹起来,露出半截腰线——那是他早上穿的衣服。
“我叫夏栀,在美院附中上学。”她把画本往怀里抱了抱,背带裤的金属扣“咔嗒”响了一声,“我家就在这条街的尽头,每天放学都要从这儿过。”
江澈注意到她的画板边缘沾着点土***颜料,和书店墙壁的颜色一模一样。
“进来坐吧。”他转身推开书店门,风铃又开始叮铃作响。
夏栀犹豫了一下,抱着画板跟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像怕踩疼地板似的,眼睛却像扫描仪,把书店里的一切都扫了个遍。当她的目光落在窗台的向日葵上时,眼睛忽然亮了:“这花插得真好,线条特别舒展。”
“隔壁花店送的。”江澈给她倒了杯温水,“林薇说向日葵要斜着剪根,才能喝到水。”
夏栀的手指在画本封面上摩挲着,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把画本推到他面前:“那、那我能在这儿画吗?就画你的书店,不画你。”
画本的封面是牛皮纸做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江澈翻开第一页,愣住了——上面画着晚读街的四季:春天的梧桐絮,夏天的蝉蜕,秋天落在书店门口的银杏叶,冬天积在窗台的薄雪。每幅画的角落里,都有个小小的身影:有时是蹲在门口修自行车的老人(那是外公生前的样子),有时是坐在藤椅上打盹的老太太(外婆的侧影),最新的一页,画着个站在书店门口的年轻人,背着双肩包,正抬头看招牌——那是他三天前刚到这里的样子。
“我画了三年了。”夏栀的声音低下来,“以前总看见爷爷奶奶在这儿,觉得很安心。”
江澈翻到画本的最后一页,发现上面贴着张便利贴,写着:“6月15日,新主人来了,白衬衫,很干净。”字迹歪歪扭扭的,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那天下午,夏栀真的没再画他。她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窗边,对着向日葵画了一下午。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她的影子投在画纸上,和画里的向日葵重叠在一起,像幅温暖的剪影。江澈整理旧书时,总忍不住看她一眼:她握笔的姿势很特别,食指会轻轻抵着铅笔杆;画到满意的地方,会偷偷咬一下嘴唇;偶尔被阳光晃了眼,会眯起眼睛,像只晒太阳的猫。
傍晚收摊时,夏栀把画本落在了柜台上。江澈拿起要还给她,却不小心碰掉了夹在里面的一张素描——那是幅未完成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把他低头看书时微微蹙起的眉峰画得格外清晰。
他慌忙把画塞回去,心跳得像擂鼓。
“我的画本!”夏栀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额头上沾着点橘色颜料,“是不是看了?”
江澈把画本递给她,没说话。
女生接过画本,忽然“噗嗤”笑了:“其实……我画不好侧脸,你的下颌线太硬了。”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放在柜台上,“橘子味的,赔礼。”
糖纸在灯光下闪着亮闪闪的光,江澈捏起来时,发现糖纸上画着个简笔画的向日葵。
“明天还来。”夏栀抱着画本跑出门,背带裤的带子在身后甩来甩去,像只快乐的小鹿。
江澈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的橘子糖慢慢融化,酸甜的味道漫开,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总说的:“晚读街的夏天,就是橘子糖味的。”
他转身回店,看见窗台的向日葵又开得盛了些,金黄的花瓣朝着夕阳的方向,像在追逐什么。